黛玉含笑,有的推辞,有的应承,落落大方,毫无扭捏作态。
妙真离开时,犹觉不舍,晚上见到来吃饭的卫若兰,亦念念不忘。
卫若兰心里暗暗得意,心想就凭黛玉的为人,凡是见过她的,哪有几个不喜欢?心里想着,嘴里道:“母亲既然喜欢她,明儿接她出来顽就是。”
妙真叹道:“我倒是想,偏她在孝期,不过我这里是道观,和寺庙差不多,她也来得。”
卫若兰微笑。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卫若兰心满意足地回家,睡不着便重新翻看起红楼梦,尤其是关于五月间的这些事情,忽然瞥见五月初六午间史湘云到荣国府,其中王夫人说了一句话令他呆若木鸡,那话却是:“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
前日有人家相看,这么说,自己囫囵吞枣似的看了这些书,其实是误会了史湘云?
红楼梦实在是博大精深,他虽逐字逐句地写了下来,却因急着录下来给林如海看,很有些地方没有留心,此时看到这句话,自己之前那些想法竟成了笑话!
不对,虽然红楼梦如此记载,但是自己病了的时节,卫太太分明和史鼐夫人有意联姻。
两家联姻不成,史家很快就和韩家联姻,都和这五月相看对不上。
卫若兰有些糊涂了。
他既知自己错误,自然有所悔恨,暗道湘云不像自己先前说的那样,她给宝玉做针线等事都不在定亲之后,而是之前,非她之瑕。但是,他不愿和史湘云联姻,却不是只有自己先前揣测之事的原因,其中也有自己不喜史湘云的为人,尤其是对黛钗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绝不是天真坦率心胸阔朗的人,以及她得史家照应却在私下对宝钗抱怨等语。
五月初六,尚未到卫若兰进宫当差之时,他悄悄一打听,没想到史鼐夫人拘着她在家做针线怕被韩家退亲的时候,依旧放史湘云去荣国府了。卫若兰深感奇异,倘或说红楼梦中只想看未定亲也就罢了,如今却这样了,何以事情的发展还和红楼梦的情节一样?
那厢黛玉见湘云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过来,并没有十分在意。
此时王夫人身边跟着彩云彩霞两个,黛玉正在想金钏前儿被王夫人逐出一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死金钏便应在了此处?只是被逐出的丫头也不止她一个,如何就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了?她想得出神,不曾在意湘云和众人说说笑笑,宝钗提及她穿宝玉衣裳一事,等回过神来,已见湘云拿出手帕来,挽成一个疙瘩,打开说是送袭人等的礼物,却是前些日子送来给自己等人的绛纹石戒指儿,粉润晶莹,十分可爱。
听湘云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小红一个。”
平儿早已出嫁多时,凤姐跟前得力的心腹是从宝玉房中要走的丫鬟林小红,原名红玉,因避宝玉和黛玉的讳,改作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
黛玉不在意,回房命人去打探金钏儿被逐出之因,她心里总是惦记着那句死金钏的片纸只字,当她得知金钏儿被逐出乃是因她和宝玉调笑,调唆宝玉拿贾环和彩云,叫王夫人听到了,不由得一呆,怪道昨儿端午时王夫人和宝玉脸上都淡淡的,原来是因这件事所致。待听得王夫人当时雷霆大怒,打了金钏儿一记耳光,将金钏儿逐出时,宝玉早已一溜烟地跑了,黛玉更是觉得悲伤。
刘嬷嬷着人打听时,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其事发生时只有王夫人和金钏儿、宝玉在屋里,并无他人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是刘嬷嬷着人从金钏儿家里下手,方得知真相。
不想,没多久就听说金钏儿跳井死了。
黛玉的眼泪顿时滚滚而下。
第043章
金钏儿之死,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情。
先是宝钗赠衣,言语令人胆颤,然后宝玉匿藏琪官蒋玉菡的下落致使忠顺王府长史官找上门来,面对贾政之怒,宝玉不得不吐露蒋玉菡现今的居所,而后贾环向贾政密告金钏儿乃是因宝玉自杀未遂方跳井自杀,贾政勃然大怒,又恨宝玉招惹忠顺王府祸及父母,结结实实地打了宝玉一顿,若无贾母和王夫人赶过来,只怕宝玉当场就被打死了。
宝玉挨打,宝钗送药、玉钏儿尝羹、莺儿结络等事接连登场,凤姐虽不管家,但偶尔穿插其中,花团锦簇,人人围绕宝玉,真是说不尽的故事,道不完的风流。
黛玉每思金钏儿之死便觉得心中烦闷,好好一个花朵儿似的姑娘就这样香消玉殒,以死来证清白。她的死虽有她自己轻浮之因,又何尝没有宝玉逃避、王夫人震怒、众人奚落的缘故?也不知宝玉泄露了蒋玉菡的藏身之处,落在忠顺王府手里的蒋玉菡又是何等下场。
因此,除了随贾母等人去探望过宝玉一两回外,黛玉只在房内躲避暑气。
宝玉一日好似一日,也没见他将前事放在心上,又因贾母放了话,会客见人诸事不叫贾政找他过去,他便越发恣意,每日在园子里游荡,甘为丫鬟充役,甚至连晨昏定省都随了他的便,只每日往贾母和王夫人处走一趟便回去。
黛玉住在贾母院中,倒是得了许多清净,至于宝钗辈如何劝谏宝玉立身扬名,又如何受宝玉的奚落,她皆装作不知道,只私下托妙玉,命栊翠庵里的尼姑给金钏儿念了几日经。
此时此刻,她方明白皇后之语,窥得王夫人之狠的冰山一角。
皇后的千秋是五月二十六,因体贴长泰帝,也没办千秋节的意思,只收了各处孝敬的寿礼,达官显贵之家皆是提前送礼。黛玉想到皇后宫中花木繁多,夏日蚊虫扰人,早就开始做香囊袋儿,两个月方得,二十日一早命刘嬷嬷特地送进宫里,以为寿仪。
皇后正跟长泰帝商量,将收上来的寿礼折变作钱,赈南方水灾。
长泰帝摇头道:“罢了,没到变卖你寿礼的地步,况这一二年兴修水利,朕连派了三拨心腹相互监督,谁也贪不到这些钱,已经疏通了许多河渠,水灾较以往减轻了五六分。你的心,朕知道,若真是到了没钱赈灾的地步,朕自然不跟你推辞。”
听了这话,皇后立刻就笑道:“巴不得如此。这回倒是得了不少好东西,各样东西应有尽有,我一个人用不完,明儿拣几件好的给林丫头顽去。”
长泰帝忍不住道:“你待静孝那丫头倒好。”
皇后笑道:“是个可人意的丫头,难得投我的脾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我的,他们个个循规蹈矩,恨不得按照古人的言语自制枷锁扛在肩上,见我过得略悠闲自在了些,就说我离经叛道,好没意思。没一个人似林丫头那样赞同我的想法做派,既能陪我画画儿,又能陪我作诗,行事也没那些人的俗气。”
又拿刘嬷嬷才送进宫的两个香囊袋儿与长泰帝看,道:“就只林丫头想到了我夏日所受之苦,一会子叫人弄了驱逐蚊虫的香料装在里头,瞧那蚊虫还来咬我不咬。”
长泰帝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果然是好精巧的两个香囊袋儿,想起荣国府里人人说黛玉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闲话,心中冷笑,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哪有千金小姐把针线当作正经事来做,口内称赞了两声,方对皇后道:“你哪里是离经叛道,分明是万事不管,万事不问的冷心冷情。昨儿姜公还向朕请求,想让妻媳率幼孙等人进宫给你祝寿。”
皇后沉下脸,毫不迟疑地道:“不见!不见!不见!我见他们作什么,娘儿们一个个不想着正经事,偏爱一些歪门邪道!”
长泰帝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记着。”
皇后冷笑道:“一百年都记着,这才多少年?”
长泰帝却是一笑,道:“你若当真不在意,如何会求朕将你大兄召唤进京?”
皇后道:“不叫他进京,叫他在江南那地界被人利用着作威作福不成?旁人不知他的本事,只道他是我的兄长,处处奉承,借了他多少势多少名儿去做事?也亏得他胆小怕事,是个死读书的呆子,自己不敢做一丁点儿违法乱纪之事,反倒时时吩咐家人不可耀武扬威。”
原来,宣召皇后之兄姜维进京,竟是皇后的意思,赏他一个二品的官职却是长泰帝的意思,瞧着那二品官儿位高权重,实则不然,多是管理礼仪学务,正适合姜维这个呆子。
听皇后口呼大兄呆子,长泰帝不觉莞尔。
皇后又道:“其他人是全没指望了,老的胆小,小的是草包,独华哥儿那孩子倒还好,学业极优,不枉我打发去的先生用心教导他。就是年纪小了些,处处听他娘和他祖母的话,做些道三不着两的事儿。陛下明儿赏他个恩典,叫他早些儿去国子监读书,最好早出晚归,或者长居国子监,免得在家里跟娘儿们学得一股子小气,竟打起窥探宫闱走林丫头门路的主意来。也是陛下不跟他们计较,认真计较起来,瞧他们有什么好处。”
长泰帝点头道:“行,朕记得了。说来也怨你,倘或你时常见他们,何至于他们担忧你在宫中的处境,想尽了办法打听?”
皇后道:“怨我作甚?叫他们心里有些畏惧才好,免得仗起势来,无所不作。”
长泰帝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你想得周全。”正要说些其他事给皇后听,忽听戴权来报,说太上皇索要的药材等物皆已齐备,请长泰帝亲视,长泰帝方过去。
送过长泰帝,皇后回转,命人拿太医院配的香料装进香囊袋儿里,一个挂在帐子内,一个随身佩戴,用来驱蚊,又命人将寿礼呈上来供自己挑拣,忽一眼瞥见姜家送上来的黄金牡丹花树,金翠辉煌,不可形容,皇后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