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代善坐在书房里,脑海里一遍遍回想林家人告知的消息,思绪全都乱了,只能来回不断地呢喃着:“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可为什么不能?林家人嘲讽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听说我们夫人未出嫁前曾不小心撞破了亲家二爷和个丫环之间的事,结果最后事情闹得大了,还连累的贵府二奶奶没了孩子,算算,亲家二爷想要以牙还牙,也并不是不可能。”
是了,王氏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叫银红的死掉的丫头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自己甚至还对老二用了家法,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他个没脸……
贾代善拼命告诉自己,老二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他不是会残害手足的人。可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老二有这个动机,比起张氏因为嫉妒故意谋害出嫁的姑奶奶,贾政因为失了面子没了孩子,所以要贾敏尝尝同样的苦,显然后者更有说服力。
林家给贾代善带来的一份证词,就是那些被雇佣的风水先生和卖苦力的证词,他们赌咒发誓,雇佣他们的人穿着富贵,但并不是主子,话里透露的意思,那是京城一个大户人家的下人。当时付给他们的银两也是最上等的银锭子,不是市面上那种普通绞碎的货色,一看就知道背后人的背景不凡。
若是仅仅只这些,贾代善怎么也不会联想到贾政身上去,偏林家还送来了最要命的东西。帮安雅弟弟迁坟的几个苦力,当时本来安雅有要求,要给弟弟陪葬一些笔墨纸砚好东西的,那几个苦力也是家贫,瞧见主人家没人来,雇主也并不很对这事上心,就起了贪念,把原本要陪葬的一些金银器皿给昧了下来,换了鎏金的进去,倒手赚了一笔。也巧,一个苦力家里有儿子想读书却没钱,那苦力心疼孩子,就拿走了一个上好的砚台和纸笔,不很多,可林家人去查的时候,却在一支上等湖州羊毫笔上,发现了贾家刻在笔杆子尾端的记号,再看砚台,也都带着贾家的印记。
京里权贵人家,都喜欢在自家的用具上打上家族的印记,不单是怕下人偷盗主家财务,也是向外面众人宣布,这东西的来历,遇到那私下盗卖的人物,可以上报官衙,也方便日后寻回。贾家自发家后,就极力向那些百年世家看齐,这些权贵人家的规矩,贾家自然也照搬了来。贾家里,贾代善所用笔墨纸砚不说,其次便以贾政屋里的笔砚质量最佳。贾母就曾当着和贾政争夺一方古砚的贾赦的面说:“你弟弟读书刻苦,要考功名,用的东西哪能马虎,你平日进书房几次?拿了这好东西也不过是白放在那里,还不如给你弟弟用。”贾代善不过看过那砚台一眼,就认出,这东西,必是贾政的东西!
能被安雅送了去给平安陪葬的东西,如此与贾政亲密相关的东西……
贾代善坐在椅子上,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他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住了,外面下人低声喊着老爷,贾代善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可他现在真的不想动,也不想跟人说话,叫别人看他的笑话!
对、没错,就是看他的笑话!笑他这些年瞎了眼,竟把个冷血绝情的货色当成了宝!
他为了这个小儿子,多年来,甚至都可以打压了老大一房,甚至连贾瑚……贾代善想到前面他还和贾母商量着等风头过去,怎样悄无声息地处置来了张氏,就觉得脸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火辣辣的,不仅难受,更加羞耻,告诉他,他贾代善瞎了眼,把个渣滓当成了宝!
那是他亲妹妹啊,本就是自己做的丑事,还敢迁怒妹妹!收买丫头谋害妹妹的孩子,贾代善想起银红那丫头,不由得怀疑,老二真的一如表面这般谦谦君子?否则,他怎么会更府里这么多的丫头有牵扯?先是侄子身边的,再来是妹妹身边的,那是不是他跟自己院里的丫头也有来往啊?!
贾代善不想再想下去了,可是他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贾政以往在他面前的表现,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了怀疑,贾代善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疼宠的小儿子,未必就是自己印象里面那个好读书知礼的孩子,比如当他训斥老大的时候,老二虽然会跳出来帮着老大说话,可是话里的意思,却分明让他更生气,对老大更加严苛。贾瑚还没有表现出聪明才智的时候,老二会常常在他面前不经意地提起贾珠和贾瑚在一起玩耍的事,然后不知不觉的,他就更加喜欢聪颖的贾珠,对贾瑚越来越失望……
贾代善历经两朝,从战场厮杀到位居庙堂,从来就不是浅薄无知的人,人性中的黑暗,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同时他是一个中年得子的男人,作为一个普通父亲,同样对于自己亲手养大亲自看着出生成长的孩子更加疼爱偏宠,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当普通人偏疼小儿子的这种感情占据上风的时候,他往常的精明便成了摆设,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便是不对的,他也会自动的给儿子找借口。
如果,他一直偏爱这个儿子的话。就如同当年的贾代善对贾政。说来贾政露出的马脚并不小,可是贾代善疼他,自然就无所谓了。贾政依仗着贾代善和贾母的疼爱,日子过得自然是极好的。
可是现在,贾敏小产的事,无疑是触到了贾代善的底线上,甚至,这件事还是林家人得到的消息来告知于贾代善,这就表示,贾家的家丑已经宣传到亲家家里了。贾代善为什么希望小儿子能考中科举?不就是希望小儿子能光耀门楣,将贾家从武勋豪门衍变为书香世家?而现在,贾政不但没有做到这点,甚至因为他,荣国府要声名扫地了,这叫贾代善怎么能忍?!
贾代善又想起了贾政今年的春闱落地,荣国府的名声都被他败光了,当时他只心疼贾政又一次落榜心里难受,这会儿想来,却止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早知道自己回落帮,所以使了苦肉计好脱身?
“老爷?”
贾代善正思绪万千,门外有人轻轻敲了门,喊道。贾代善懒怠理会,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不料外面的杂音越来越大,一会儿,就听人扬声道:“老爷,我能进来吗?”却是贾母。
贾代善停顿了一会儿,答应了,上前去开了门,贾母一瞧他的脸色,惊道:“老爷,你得脸色怎么这么差?是有哪里不舒服吗?”一边忙让人去点灯,焦急地扶着贾代善坐下,叨念道,“老爷一直没回来,我还当林家的人还没走,谁知下人跑来跟我说你呆在书房里,天黑了也不点灯,也不叫他们做事,可把他们吓坏了,让我赶紧过来看看。怎么了老爷?林家人来是有什么事吗?”突然想到什么,焦急道,“难道是敏儿有什么事?”
贾代善心里烦躁,只觉得贾母这一通唠叨实在烦人,当即不耐地喝道:“敏儿没了孩子已经够难受了,你还希望她再出点什么事啊?!”
贾母身子一僵,尴尬地看了眼屋里伺候的下人,好半响,才扯着嘴角低声道:“老爷,我就是担心敏儿……”
贾代善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看贾母神色尴尬,也有些抱歉,软化了态度,道:“林家人来说了些事……”并没说完,但也足以表明他的歉意了。
贾母稍稍找回了面子,心里就好受多了,怕贾代善再在下人面前发脾气给她没脸,就让下人们都下去,自己亲自动手给贾代善到了盅参茶,奇怪道:“老爷,林家人来,到底说了什么,让你心情这么不好?!”
一说起这话题,贾代善脸色直拉了下来,看了贾母一眼,阴沉道:“没什么,只是把害了我们外孙的凶手找出来了!”
贾母先是一惊,随即大喜道:“真的?找到凶手了?有证据了吗?是张氏吧?我就知道是她,她对敏儿怀恨在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有了证据,我要她吃不了兜着走,这次,老大休也得休了她,不休也得休了她!我贾家,容不下这样的媳妇!我要她张家身败名裂!”
贾代善看着这样愤怒到几近于癫狂的贾母,突然冷笑了一声:“你也别忙想着怎么对付老大家的,对付张家,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还不是因为当初我给老大迎娶张氏,压过了老二,你心里不舒服?要是当时是给老二娶得张氏,有张家帮衬老二,你不定对张氏多好,没错吧?”
贾代善话里的讥诮如此明显,贾母一时惊异地都忘了对张氏的数落,迟疑不定地看着贾代善,惊问道:“老爷?你说什么呢?”
贾代善突然笑了起来,并不理会贾母的问题,只闷笑着似自嘲般说道:“不只是你,我不也是一样?当初给张家下聘,我是多想把张氏求给老二,以后老二有张家帮衬,前途无限。可偏偏长幼有序,老大没成亲,又是继承人,张氏这样的贵女,根本轮不到老二。我这心里难受啊,觉得自己是真对不住老二!所以我就想着,要多多弥补老二,你对张氏的一些小动作,我也当没看见。张老侯爷去的时候,我是真的松了口气,我想着,多亏了当初不是给老二求娶的张氏,否则不白白亏待了老二?!”
贾母从不曾听贾代善说过这些,听他说的感性,不由安慰道:“老爷,老二是多懂事的孩子,你对他的好,他心里明白着呢。”
贾代善却突然狰狞了面色,一下子把那参茶扫落在地,砰一下,彩瓷的碗盅碎了一地,贾母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贾代善拍着桌子,扭曲了脸暴怒道:“他知道?他知道什么?懂事的孩子?哈,他当然懂事了,这满府里,谁有他懂事?谁能比得过他的心思?他不就是摸准了我心意,所以才敢这样胆大包天,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贾母被吓得狠了,揪着帕子急道:“老爷、老爷你冷静点,老爷你小心气坏了身子!”
贾代善哪里冷静地下来,黄花梨手杖啪啪得拍打着桌子,痛心疾首得呼喝着:“我贾代善一生精明,到头来,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把个祸根毒蛇,当成了宝,灭绝人性的东西,连自己的亲妹妹亲侄子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啊!”
真真是一道晴天霹雳,贾母整个人都傻了,木愣愣跟失了魂一般站了好久,才哆嗦着问道:“老爷,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对自己的亲妹妹亲侄子下手?”不、不可能的,一定是老爷弄错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贾代善憋了一个下午的痛苦终于有了人分担,看着贾母哆嗦着不敢置信,仿佛终于有了同伴一般,贾代善几步拿过了书桌上林家人送来‘证据’放到贾母面前,轻笑着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觉得眼熟吗?这个、本来是要给安雅的弟弟陪葬的,不过啊,被人昧下来了,所以才叫人发现了里面的猫腻。知道这东西本来是谁的吗?啊?”
贾母是当家主母,对于最宠爱的小儿子贾政屋里的东西,多数是她选出来送过去的,她或许不知道贾代善书房,可对贾政屋里的东西,大部分却可说是了如指掌。眼前的砚台湖笔,贾母只一看,就知道是贾政喜欢的款样,再看那贾府的记号,还有什么可说的?贾母趔趄了一下,扶着桌子,险些栽倒了去,只反复呢喃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事到如今,贾代善反而冷静了下来,以一种非常淡漠的,贾母从未听过的冰凉口吻道:“怎么不可能?我派人去询问了老二屋里的人,以往敏儿给老二送东西,大多都是这个安雅去的,老二屋里的大丫头半夏,当初可和这安雅称姐道妹的!”
贾母听着贾代善这样冰凉的声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即她抓紧了贾代善的袖子,急道:“老爷,老爷,老二不是这样的人?存周他不可能害敏儿的?这一定是有人在害他,一定是有人在害他?”突然眼前一亮,抓着贾代善就气道,“一定是老大家的,是张氏那个贱人,故意陷害老二的,老爷你要明察,你不能就这样冤枉了老二啊!”
贾代善一把甩开了贾母的手,怒喝道:“都这会儿了,你还护着老二?老大家的什么脾性,就算是对敏儿有心结,害了敏儿她有什么好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疯了吗?老二才是好算计呢,就一个丫头,害了敏儿,一来给自己出气,报复了敏儿当初撞破他丑事的仇!二来栽赃给老大家的,让我更厌恶老大,好给他自己谋好处!这个逆子,他哪还有半点骨肉亲情?这是把我们所有人都给算计进去了!没人性的东西!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人性的东西?!”
贾母的眼泪在不知觉间已经湿了整张脸,她惊惶地拉着贾代善,焦急地哽咽道:“老爷,你快被这样说老二,老二他不是这样的。您都忘了,他多孝顺的孩子啊?小时候就知道有好东西要给咱们先吃,在外头得了点好东西就先给咱们,有什么好事,一定先说给我们听!他刻苦用功,懂事听话,尊重老大,爱护敏儿,他不是这种狠心的人啊!老爷,你是老二的父亲啊,你这样说他,叫老二以后在外面怎么做人啊?”
贾代善却似没有听见,冰冷的眼神毫无焦距的看着前方,坚定道:“老二在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
贾母跟贾代善年少夫妻,对贾代善最是了解,上一次贾代善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他亲手处置了吃里爬外的奶兄一家,那么现在,他是要?“不、老爷,事情还没查清楚呢,这些不过是粗浅的表面证据,不一定就是老二做的啊!老爷,你先别忙着做结论,好歹先听老二怎么说啊?”
贾代善嘲讽的笑起来:“动机、联系、证据都清楚摆在了眼前,夫人你还要为这个逆子说话?你就忘了敏儿那可怜的孩子?”
“那老二怎么办?”贾母再撑不住,痛哭起来,“那是老二啊,我的命根子啊,我最心疼的孩子啊!老爷,你难道忘了老二平日的孝顺了?你不能把这件事暴露开的,一旦说开了,别人知道,老二就完了,老二真的就完了。”抹了把眼泪,扯着贾代善的衣袖直哀求道,“老爷,你就再给老二一次机会,你再给他一次机会。老二不是那种狠心的人,他一定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他从小就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本性不坏的。他可能也根本没想到会有今天,他只是想给敏儿添添堵而已。是敏儿对安雅下手太重了,才叫安雅给她饭菜里动了手脚。老爷,你忘了,要是敏儿按我的说法,把安雅早早卖掉,孩子就不会有事了,这是敏儿自己的疏忽,不能怪老二的,不能怪老二的!”
贾代善何尝不想为贾政辩解,可是……“夫人,你难道忘了安雅死前说的那句话了?那分明是冲着老大家的去的。老二早就算好了,要栽赃给老大家的,怎么可能就仅仅只是给敏儿添添堵这么简单的小事?”自然,敏儿自己的疏忽大意,下手毒辣也是造成她小产的原因,可是大头,还在贾政这里!
贾代善突然有些心灰意冷,自己这些年,宠着老二,疼着贾敏,可怎么交出来的孩子,手段一个比一个狠辣?敏儿也是,不过一个丫头,就算厌恶,卖出去也就是了,偏要折辱人家,毁了人家女人的脸……
“明儿,叫齐老大一房人,这些天,老大家的受委屈了,明儿,我就给他们个说法!”贾代善累了,不想再说了,摆摆手,他做下决定,让贾母给他留个安静的地儿。
贾母哪里肯?这样的丑事一曝开,还是证据确凿,贾政落下个残害手足的名声,以后一辈子就完了!“老爷!”她凄厉地喊着,“你再给老二一次机会吧!再给他一次机会!”
贾代善闭着双眼,只不理会。贾政这次做的事,实在丧心病狂,对自己手足动手,这点,贾代善决不能容忍!哪怕,这是他最心疼的儿子,他也决不允许!
“老爷!”贾母看着贾代善这幅模样,知道他是断然不肯改变心意了,想到贾政可能会因此毁了一生,贾母心里虽然也有怨怪,可更多的,却还是心疼。
她的命根子啊,决不能让老爷就这样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