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都来了,又等到明儿做什么?若是等到明儿,这会儿你也不该来。”高老太太耷着眼皮子,看着阴氏道:“荧儿怎么样了?”
阴氏站在床前,并不往高老太太近了凑,只道:“吃了参汤又喝了驱寒的药,睡了些许时候,没什么大碍。”
“那便好。”高老太太粗声粗气的,话并不多,像是有情绪的。阴氏十分了解高老太太,她真个有情绪不会大发出来,便是这般瞧着沉稳的样子,实则是在摆脸色。
阴氏原想好了要来跟她说一番顾荧落水的事情,好声好气的,十分讲道理的,叫高老太太对顾长生加以管教。这会儿但见这般,心里便琢磨着怕是顾长生“恶人先告状”,已经在高老太太面前说了些什么。
自己心里又是一阵思量,还未来得及开口,高老太太便先开了口说:“三丫头落了水,冻成那副模样,实在是可怜见的。今儿的事我也就不追究了,叫她养着身子,好了,来这儿,给我认个错,就当这事儿过去了。你这个做亲娘的,还要好好管着孩子。歪了心,便长不直了。”
高老太太这话坐实了阴氏心里的想法,自己脸上的笑意稍有一瞬要挂不住。瞧着高老太太这个样子,是信了顾长生的话,到底不知道顾长生说的什么,便问:“老太太,我没大懂您的意思。原是荧儿落的水,怎么还要认错……?”
阴氏声音柔和,全无质问语气,只是好着声儿探问。高老太太瞧了她一眼,把手撑在腿上:“荧儿可是跟你说的,是荀儿推她下水的?”
正是如此,但从高老太太嘴里问出来,阴氏倒不敢答了。高老太太目光锁在阴氏身上不动,微动了一下头道:“今儿的事,是荧儿先动的手。亏得荀儿机警些,没叫她推了下去。要不是,怕是回都回不来了!你还要来找我,叫我罚了荀儿不是?这个家里,我偏国圻一些,就怕他过得不好。但你们,也不能这么阴害我外孙女儿!”
顾荧就不是你外孙女儿了?阴氏心里一阵冷笑,到底不敢和高老太太撕,只得咬牙认了,脸有愧色道:“老太太,原是我没问清事实。既是如此,我必是要回去管着荧儿的。她也是小,不该有坏心,怕是有什么内情也未可知呢!”
“罢了罢了。”高老太太抬起手来稍晃两下,“没别的事儿,你便回去罢。管孩子的事儿原不该我教你,孩子若是教得不好,人也是骂你这个为娘的。”
“老太太教训得是。”阴氏认训,又道:“却还有一事,要跟老太太禀明。”
“又有什么事儿?”高老太太声音越发粗重起来,也是带着些不耐烦的意味。别的时候她喜阴氏,今儿因为顾长生,便是怎么瞧着怎么心气不顺。偏还不识趣在眼前晃,到底要怎么样呢?
阴氏也恨极这会儿高老太太对自己的态度,惯常要哄着捧着,这会儿做得一丝不到,就得这样的脸色。心里没有委屈,只是极恨,又得装作常态,开口说:“我的陪房丫鬟金玲怀了老爷的孩子,特来跟老太太说一声儿,纳了她为妾。”
一听有孩子,高老太太眼睛一亮,不耐烦的情绪也没了,看着阴氏问:“确是国圻的孩子?”被孔青那事给弄怕了,这会儿高老太太对儿子纳妾这事儿也没原先那么放心。孔青便是顾国圻百般哄了她,说孔青如何品行端正,只唱曲儿卖艺并不卖身,纳了做妾室,如何如何好。等有了孩子,又力保那孩子是他自己的。结果呢?结果人带着孩子卷了金银细软跑了!
“确是没错了。”阴氏道:“既已有了老爷的孩子,我想着不纳了实为不好。便来跟老太太说,纳了她,把孩子养下来,也是咱们顾家血脉。老爷身边儿也没妾室,金玲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儿的,纳了再好不过。要是别个,还得打听一番来历底细呢。”
高老太太细想一番:“既是如此,你又贤惠大方的,便提她为姨娘。你房里的人,房里的事儿,我且不爱管。只是这顾家的血脉,我还是看重的。你好生照看着,生下孩子来才最要紧。”
阴氏应了,又与高老太太闲说一番。原高老太太因顾长生不耐她的情绪也淡了去,又如往常一般对她。哄得高老太太睡了,阴氏才回自己院子。
阴氏回去后又找顾荧,瞧着她没睡,便再细问了今天落水诸事。顾荧咬死口说是“四丫头不快,故意推我下水的”,又说“老太太偏私,才会信了她的鬼话”、“四丫头大了,不止心眼坏了,还学会扯谎了!”一番话把不是全推到了高老太太和顾长生身上。
“四丫头有这样的心机?”
阴氏略有些不信,她虽不喜顾长生,但那丫头是什么人,她还是知道的。虽出生有异象,但确不是个有心机的丫头。平常爱玩得紧,又是常被宠着,哪里能锻出心机来?便是有,四五岁的孩子,能装得叫人瞧不出?
听得阴氏这话,顾荧却是表情一委屈,撒娇道:“太太竟还怀疑我说的?”
“怎么会……”阴氏哄她一阵,心里自有自己的思量。
阴氏不止了解顾长生,更了解自己养大的闺女顾荧。这事儿说起来,虽心里有诸多愤懑,她倒是偏向高老太太说的话。但不管信谁说的,她想要的都是掐住大房的理儿。这次顾荧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道她还是太小了,不能万事做全。这个亏,只能她们自个儿吞下了。
过了两日,压着不悦把顾荧带到高老太太那边儿认错,不在话下。
却说金玲赌肚子赌赢了,又得了姨娘的地位,可谓是双喜加身。原还要把她杖毙了的阴氏,这会儿也对她客气了起来,十分亲切。
阴氏把原来孔青住的厢房又着人收拾了一番,叫金玲搬进去住着。又给她配了两个丫鬟,比此前的孔青还多一个。便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好不少。最重要的,阴氏对她好,从心里肺里眼睛里,全数对她好。
金玲是见过阴氏对孔青如何一番态度的,再对比现在的自己,简直是天下地下。想孔青在府上的时候,看了人多少下碟菜?那是时常受人冷眼的。她这一回,倒真像主子了。
被阴氏抬举了一段时间,金玲便飘飘然几乎忘了自己出处,连当初阴氏是怎么烧了床褥的,怎么把她脸上打出一道血痕的,又是怎么要杖毙了她的,都给忘到脑后去了。脸上的那道细长疤痕,平日里用粉遮一遮,只当没有。
阴氏瞧着金玲这般,笑说:“咱们是亲人,不比其他个。便是以往有些不快的,都是气头上的事情。往后你也别叫我太太了,还有什么太太不太太,便唤我一声姐姐。都是自家姐妹,无需这些个虚礼儿。”
金玲听了,心里更是高兴。先还不敢叫阴氏做“姐姐”,几番下来,习惯了,适应了,且嘴上也把“姐姐”叫着了。阴氏听了十分欢喜,甜腻一回:“诶~好妹妹……”
这一声“好妹妹”惹得金玲好不欢喜,笑得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根上。心头满意,想着自己总算是熬出头了,这辈子算是有着落了。
阴氏却不仅在这些繁琐小事上对她好,还带着她管起家来了。这可是天大的事儿,让她一个做姨娘的碰触管家之事,哪里是“抬举”二字能表明含义的。如今家中大奶奶莫氏都不好意思开口要了管家权回去,却让她一个姨娘插了手。金玲又惊又喜,真个儿就把阴氏当做了亲姐姐。
顾芊于七月出门子,随后又有八月中秋,家里又是好一通忙活。阴氏掌管诸事,其他人自不插手,她便时常拉着金玲一起。金玲有心往上,给她这个机会她没有不要的道理,乐得帮阴氏做这做那。便是肚子也大了起来,还是劳心费力的。
一直忙到顾芊出了门子,家中筵席所置排场又一一收拾起来,全数要阴氏安排。阴氏假意托自己十分累,心力不足,便多半事情都叫金玲往上顶。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做些安排,召集下人吩咐下去。
难得真正做上主子才能做的事情,金玲也想耍耍威风,体验个中滋味,便舍不得罢手。等一应事情忙完,阴氏自去高老太太那边儿邀功,并没有她什么事儿,回来却与她说:“老太太夸你呢,说家里从没有过这般能干的姨娘。”
金玲也不收敛,笑着道:“多亏太太给的机会,要不也帮不上忙去。”
“你若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给你机会就成了?”阴氏也笑,变相夸赞金玲。
金玲被阴氏这大半年的吹捧和抬举,这会儿俨然把自己当成个正经主子了。如今只盼着,她再生出个儿子来,又可在阴氏面前高一些。不仅在三房,就是在整个顾家,生儿子都是抬地位的。没儿子的姨娘,和有儿子的姨娘,到底不一样。
这般想着,又算着日子,金玲便急等腹中孩子降世。其实金玲这胎怀得并不安稳,身子不适诸多,时常连觉都睡不好。平日里又跟着阴氏操劳,身子十分疲重。自然也找大夫来看,大夫却总说胎位正常,胎儿甚好,只等降世,莫担心。
金玲诚心不疑,也是没怀过孩子,只知道怀孩子苦楚较多,便也没多想。这般等到八月底,身子越发不适起来。跟阴氏说了,阴氏又来安慰她:“都是这样儿的,我怀荧儿和萱儿那时候,哪里得过安生?做娘的都遭罪,生孩子那都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回来的。挺得过去得福,挺不过去的,只能撒手人寰。妹妹是命好的,断不会有什么事儿。”
金玲听了宽心,只当正常处之。实在难受,又要看大夫。那大夫来了,又是一样儿的话,凡事都正常,不需焦心。大夫辞去,又从阴氏那边儿领银子,阴氏问:“如何?”
大夫却说:“操劳过度,是要早产的,便是不几日的事儿。胎位亦有些不正,大人和孩子可保不可保,皆说不准,瞧着是危险的。”
阴氏听了“放心”,给钱让大夫去了,又往金玲房里去安慰一番。金玲也放心,拉着阴氏的手道:“才知道做母亲的如此痛苦,孩子若是不孝,是该天打雷劈的。”
阴氏笑,“等孩子生出来,便是不孝,你也不舍叫老天劈了他。”
金玲笑得干巴巴的,说了句:“谢谢姐姐,保我护我,待我如同一家。”
“却又说这些来?本不就是一家么?”阴氏反握了握她的手,“歇下吧,若有什么不适,叫我便是。”
金玲点头,等阴氏去了,方合了眼歇下。
又是这般没几日,金玲便再也撑不住了。那下头疼得厉害,一阵阵钻心。她自个儿又不甚懂,仍旧叫丫鬟叫阴氏来。这顾家上下,她唯一能靠的,就是这个“姐姐”。阴氏被丫鬟请到屋里,掀了金玲的裙子,但见羊水都破了。
早产!妥妥的!
阴氏眉心一拧,看着金玲道:“妹妹,瞧着不好,是要生的。你赶紧躺好,我这就请人去。必叫你平安生下孩子来,大可放心。”
金玲疼得厉害,拉了一下阴氏的手:“姐姐,大夫一向说好,为何早产了?”
阴氏面上着急得要命,“却不知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这会儿说这些也是没用。我得赶紧找人去,万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