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山云子问他:你是为了寒门,还是为了自己?
他说:为父亲遗志。
山云子道:既然为了胸中志向,那便大有伸展之机。天下豪杰如风而起,寒门亦占鳌头。公子名满天下,蛰居巴蜀黔中,手握雄兵,何不以寒门之人为帜,统筹大局,隐于幕后,攀势而上?
虞君樊问道:何为攀势?
山云子道:天下一平,乃是大势;世家没落,已成定局。四海既危,英雄辈出。公子要做的是……
山云子顿了一顿,虞君樊接道:结交英雄,以英雄为剑,抗衡世家。
山云子抚须微笑:正是。
心中不断反复思量着山云子的建议,虞君樊越来越觉得所言不差。他之前一直担心汉中无人才,吕谋忠虽豪杰一生,却并非雄主,其子吕德权则平庸狭隘,不足与谋。
虞君樊自从父亲故去后,平生唯谨慎是也,从不敢将砝码一次押注,毕竟父亲锋芒毕露在前,鲜血淋漓太过惨烈;他第一步是要稳,第二步才是进取……
因此山云子所言‘以寒门之人为帜’,亦与他的性子,不谋而合。
只要自己不是旗帜,在身后抽身而退并不困难。
毕竟自己有世家子的名号,但凡手中有兵,便是诸侯拉拢的对象……
然虞君樊结交寒门之人已近十载,搜寻记忆,却并未发现可用之人。
直到他遇见了古骜。
虞君樊有时觉得,哪怕自己再心思缜密,筹谋万断,却也怎么都参不透命运的玄机。
云山之行巧就巧在,聆听山云子之教诲的当日夜里,他寻了僻静之处奋怀奏琴,便在湖畔遇见了古骜。
那夜断弦,令他心中久久未平。
心有灵犀相通的感觉,让虞君樊诧异之下,亦被触动。
从此,他默不动声地观察着古骜,亦关怀着古骜……
可越观察古骜,越将目光放在古骜身上,虞君樊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无法离开。
古骜总是壮怀激烈,又憎恶分明,带着闯荡天下的朝气,挂着开朗的笑颜;这样的古骜,落在虞君樊眼中,有时会在他深深的内心里,引起一丝丝不平静的涟漪。
等虞君樊仔细察觉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丝艳羡——自己有时甚至羡慕古骜的鲁莽——因为从幼时起,自己就丧失了鲁莽的机会。
虞君樊进而被古骜身上种种自己所没有的特质吸引——然后直觉般地想到,或许,这就是成就大业所需的,冲破一切的无畏的勇气;当策略得当的时候,这勇气就会化为入利刃,划开九州的风雷。
这样的勇气,是自己失落了许久的。
从前年少,虞君樊常自比舜,可是直到长大以后,他才渐渐发觉,舜龙腾于野,翻手云雨,刚挣脱了束缚,就张扬出了利爪,饕餮天下,率兵诛杀‘四凶’,手段不可谓不暴烈,四海由此掀起血雨腥风——那样的杀伐果决,是自己怎么也比不了的……童年的隐忍塑造了他的人格,亦隐蔽了他的锋芒。
再观察古骜,古骜率部作战,勇字当先,奇字制胜;
而自己一定要万事俱备,大局总览,才会不经意出手一击。
古骜能以弱胜强,震动天下;
自己却只能润物无声,所得胜利,仿佛都是水到渠成。
虞君樊几番思量之后,几乎认定,古骜就是那个自己要找的人。
既然如此,就该一步一步将古骜握在手中……
好在,早已有筹谋。
古骜重情义,自己早已交之以情义。
一次次的付出,眼看着古骜一步一步地亲近自己,那原本的苦心经营,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牵绊,古骜是真心在乎他的。
从未和人有如此深入的交往,可面对古骜,却展露得一点也不觉突兀,好似对方总能理解知晓。
也许,这就是所谓知己吧。
有一次自己坐在表妹床头走了神,她咳嗽着,掩住袖子哑声问:“……你最近……常走神,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虞君樊安抚道:“倒也没什么。”
表妹道:“……那你为何若有所思?”
虞君樊笑了笑:“你从哪里操来这么多心?”
表妹有些虚弱地浅浅笑了,好像深秋最后的残花。
表妹故去的时候,自己守在床边,表妹道:“阿郎,有你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
虞君樊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手:“我在呢。”
表妹面黄肌瘦,只有眸子里还亮着一道光,好似回光返照:“前些日子,见你闷闷,别人看不出,我却知道。我走了后,你若是喜欢她,就把她娶进门来罢……”说着表妹落了泪:“……这世上你也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儿,我也不懂你,只知道你对我好,可你怎么这么苦着自己,想着她,却能不与她亲近……难道她也像我这一般,身体羸弱,无法伺候你么……”
虞君樊道:“我哪有……”
表妹笃定地道:“你有的……你这几日在想什么?”
这几日汉中有难,吕德权不敌五王,古骜落入囹圄,自己在想究竟要不要立古骜为王。因此一时忧心,怕是被表妹看在了眼里。
“我想的都是些公事,并非你说的那样。”表妹时日无多,按说不该与她强辩,可虞君樊还是如是说道。
表妹摇了摇头,道:“……才不是呢,若是公事,你怎么会想着想着就笑一下?”
虞君樊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笑么?”
表妹微笑道:“我可看见了;你一直在想她呢。”表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虞君樊的手:“阿郎,我这就去了;你别苦了自己……”
得到了妻子最后的祝福,虞君樊看着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