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歆所言不虚,自己所虑亦非妄测。寒门羸弱,不如世家强盛,以世家之强,尚可削藩,但寒门却丝毫不能自损其力,自己连一个‘古谦’都要拉拢以用,更别说和虞君樊争锋了……究竟该如何……古骜一直在忖度。
直到今日古贲那句‘他不仅仅是你的贵人’,古骜这才下定了决心。古贲的意思,古骜自然心中有数。既然古贲说“虞公子此人,命带天罡,克妻刑子,倒是一定要有贪坐杀狼之人在侧,命局方才有解”,那么古贲那句没说完的话,在古骜看来,应该是“虞公子不仅仅是你的贵人,更是你的强佐。”
此话在心中一落,古骜终于做出了抉择,他与虞君樊之间不应争斗,亦不应布局强迫,既然心中有疑,何不开襟敞怀一谈?寒门之弱,经不起他两人心怀猜忌。
……虞君樊此时看着古骜,他用力握了握古骜的手,又道:“你跳过来罢,我不会放手。”
古骜却想:“我看着他平日里衣袖翩翩,倒是让我忘了他武功射御都是极好,这手腕亦与女子不同,与我手心相扣,只感甚为有力。”
与古骜握过手的女子也不过梅隽一人,古骜不知,为何此时自己要把握手的触感,两者相较。他点了点头,“那我跳过来了。”
虞君樊道:“嗯!”
古骜纵身一跃,虞君樊便顺势将古骜往自己身前拉去,古骜双足点地,山石上狭小的空间中,虞君樊却因用力过大,一时间向后微一踉跄,古骜忙叫道:“小心!”便伸出手臂去拉虞君樊,情急之下便用了十成的力气,虞君樊本来自己调整着刚要稳住,被古骜这么一拉,便撞进了古骜的怀里,古骜握住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还……还好罢?”
却见虞君樊抬起脸,与古骜面庞相隔不过咫尺,他伸手摸了摸头上,笑道:“发簪好像撞歪了……”
古骜感到虞君樊的气息似乎就吞吐在自己的脸颊边,不知为何,心中亲近之感蓦地徒升,便道:“我帮你。”
说着便去扶正虞君樊的发簪,可那发簪并非古骜常用的简易单柄,被古骜这么一调弄,虞君樊整头的乌发霎时间便散了下来,一直垂到了两人腰间,被山风一吹,倒将虞君樊的半面脸给遮了起来,古骜见状一愣,顿时有些尴尬地道:“哎呀……”
只听虞君樊的低笑声传出,打破了古骜的不知所措。他伸手轻缕,从垂发中抬起眼,眼梢带着笑意看向古骜:“……怎么这样笨手笨脚的?”
古骜一愣,只见虞君樊从自己怀中抬起眼的模样,和从前所知的悠高清远大不相同。许是因为乌发散落,倒让虞君樊的面容柔和了许多……古骜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虞君樊的睫毛很长……而那面容,从前远观只觉得疏朗,可当下近在咫尺,却又让古骜注意到了那眉目之间的隽雅,甚至连身上都有隐隐的香……
“是什么香……”等回过神来,古骜发现自己问出了口。
虞君樊怔了怔,轻声道:“我每日都去父亲牌位前三拜,可能是香炉中烧的檀香。”
“喔!”古骜道,“你这簪子太不好使。”
虞君樊接过了古骜手中的发簪,抬眼看着古骜:“……你适才让我拉住你,可没想到最后却是你拉住了我。”
古骜道:“我定然是要拉住你的。”
虞君樊道:“我也一样。”
两人静默了片刻,虞君樊又道:“去那边吧,我把头发束好,我们再向上走。”
古骜随着虞君樊所指望了过去,却见那是一席空地,这才意识道自己仍拥着虞君樊,忙放开了臂膀,道:“这里道窄,虞兄先行。”
虞君樊微微颔首,几步便走到了那空旷处,古骜跟在虞君樊身后,山风再次拂过,倒将虞君樊的发吹了起来,一缕正巧落在古骜的手边,古骜握住了那缕黑发,随即又放开,心道:“我适才为什么要握住?”
抬眼看虞君樊,见他在山间攀援,身姿轻盈,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发怔,心道:“我怎么觉得虞公子和上山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是我的眼光变了?还是因为他头发散开了的缘故?”
走到空地处,虞君樊将那簪子咬在嘴里,熟练地挽起头发,又将簪子插入发髻,古骜看着,没由来地想:“适才我摸过那簪子,他却咬在嘴里……后来又插入发髻,对……那头发我也摸过……”
这时太阳突破了云层,向虞君樊站立的地方投下一缕明媚阳光,虞君樊轻轻地眯起了眼睛,古骜忽然感觉眼前好像亮堂了起来,一个广阔的天地别有洞天,好像忽然就降临在了眼前。
第108章
看着那缕阳光,看着站在阳光下的人,古骜不知道那忽然涌上胸口的兴奋是什么,他只是觉得高兴,又有些猝不及防。
古骜加快了脚步,走近了虞君樊,阳光耀眼,给虞君樊的轮廓嵌上了一层辉色。他的指尖刚从簪子上落下,便缕了缕袖子,抬起脸笑看着古骜:“你看多简单,你却不会。”
古骜鬼使神差地说:“……我从小……就笨手笨脚。”
“你还有理了。”虞君樊失笑,目光灼灼。古骜开心起来,有什么在他身体深处鼓动着,好像要破土而出。古骜品味着此时的时光,似乎有东西要从指间跑掉溜走,他却竭力抓住,不愿放过。
面前的一切,似骤然从天而落,又似早就潜伏在生活的无数细节里,古骜无暇深究……他只得有些发怔地凝视着虞君樊的面庞,只见那神采依稀飞扬,古骜在心中道:“他的眼睛,以前就是这样亮么?”
“怎么啦?”虞君樊对上古骜的目光,眸中带着笑意。
古骜蓦地觉得这笑容真好看……也许是阳光照耀的感觉太温暖,让古骜也觉得这个笑容带了柔情,一丝一丝的甜意悄无声息地化开在心田,原本肩上背负了那么多决绝,都好像被细锻悄无声息地轻柔裹住,再也闻不到那金戈铁马的腥锈味道了。
虞君樊问他,“怎么了”,古骜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他抬起手去,宽大的袖口遮住了他有些局促又有些不安指尖,轻轻握住了虞君樊袖中垂下的掌心。
虞君樊一怔,古骜却没有看他,而是敛容望向了前方:“……往上走罢?”
虞君樊轻声问:“一道?”
古骜点点头:“一道。”
走在路上,两人各有心事,可手却一直牵在一起。原本因登山有些疲惫的双足,都好像焕发了活力般,古骜在山间步履如飞。虞君樊的额上浸出一层细汗,呼吸声也渐渐可闻,古骜此时心中却七上八下,恍然无觉。
直到虞君樊在旁轻声道:“汉王真是好体力。”古骜才回过神来,道:“你累了吧,那边有块大石,我们休息一下。”
虞君樊点了点头,道:“好。”
古骜牵着虞君樊在大石上坐下,道:“我在山云书院的时候,每天都挑水上山,所以登山倒不觉得累,适才是我疏忽了。”
虞君樊侧头问道:“……下山挑水……是不是我们相遇的那个水潭?”
古骜道:“正是那里。那里后有云山,前有清潭,倒是应了高山流水的琴意。”
虞君樊笑了笑,他抬起眼眸,目光丝毫不避地望向古骜:“高山流水,倒也让我寻觅到了知己。”
“君樊,我是你的知己么?”古骜话音刚落,就发觉了自己问的极傻。
果然虞君樊闻言笑了起来,却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水袋,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将水袋递给了古骜,问道:“……喝么?”
古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虞君樊的双唇上,也许是因为刚饮了水,显得晶莹柔软,古骜发现自己的呼吸粗重了起来,他接过虞君樊的水袋,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凉水入腹,这才平复了心境。
山路越往上,能看见的景色越好,虞君樊收起了水袋,遥望着云端下的汉中山水风物。古骜忽道:“今日登山,有你在身旁,万仞的高峰,好像都不难爬了。一转眼,已经快到山顶。”
虞君樊闻言微怔,朝古骜望去,想在他脸上扑捉到哪怕一点心迹的流露。古骜的这句话,似乎是在影射他们今后要共同经历的苦难与挫折,直到爬到顶峰的那一刻,古骜在告诉他说,如果有那一天,他愿他在身侧。倒影在虞君樊瞳仁的影子里,古骜容色仿佛感慨万千,神情但见襟怀遣荡,好似不过直抒胸臆……
古骜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交,虞君樊感到自己几乎被炙热的眼神灼伤,只听古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君樊,陪我一道征戎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