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不识此举,不是首犯。第一次典不识误杀‘黄二’的时候,古骜自忖苦心孤诣地劝过他,推心置腹地开导过他,那时古骜以为任何人都能以‘教化之力’化之,看来是自己浅薄了。
再深入而想,田榕当年也不是被自己所劝动;而是出了“议政堂”那件事,摧毁了田榕所坚信的浮华,他才从此真正回到自己身边。
对于典不识,古骜经此一役,方晓自己错得离谱。古骜也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如今,自己这般不能驭下,却想要胸中志向有所伸展,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典不识与自己还有少年时的情谊,还有师恩,这样的典不识自己都管不了,管不住,以后若真统流民之军,如何能军令如山,又如何能说一不二?还谈何救天下于水火?
原来自己鄙陋如斯,从前却从未发觉,古骜忽然觉得,胸口被耻辱的感觉灼烧得疼痛了起来……
——他从未像今日这样发觉自己的无能。
他从小在田家庄长大,那时候的他,只知道在孩童的众口悠悠下反抗;而来到山云书院,他不过是学会了如何与贵族相处,但驭下之术……他竟却从未真正涉足。
古骜也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本在陈村少年中说一不二,并非自己酷刑驭下,乃是因为陈伯等村中老一辈,早为他将村中少年训斥得极为听话服从。再加上自己在他们面前素有威仪,这才没出过乱子。
那时候典不识之所以十分听话,亦不过是因为背了养弟妹的重担在肩头,日积月累,令他不得不磨了些性子,融入陈村。
古骜皱着眉在外踱步,他渐渐意识到……不仅仅是典不识,也包括如今在山云书院中进学的二十四位陈姓青年,自己必须换一种方式,将他们统御起来,方能为己所用……
否则出了陈村,来到这片陌生的广阔天地中,他们就会变成第二个典不识。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而去,这时那军医满头是汗地出了帐,对古骜道:“大人,血止住了,静养几日再观。”
古骜点了点头,这时那虞家部曲也赶了回来,一道送走了军医。
古骜问道:“这里可有关押军士之牢?”
那虞家部曲微微一愣:“有是有……”
古骜道:“让人把他关进去,等我想好怎么发落再说。”
“是。”那虞家部曲招来几个兵卫入帐。
不一会儿,帐内就传出典不识的大喝声:“你们做什么?我要见我大哥!”
古骜皱眉走到帐前,挑帘而入,对典不识道:“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到牢里去想一想,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典不识一怔,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古骜,古骜对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兵甲沉声道:“还不快绑起来,带过去?”
“大哥!为什么!”典不识倒是不挣扎了,只是睁着赤红的眼睛望着古骜。
古骜道:“我过两日来看你,到时候会告诉你。”古骜现在还没有完全想好如何发落典不识,但他心中已大体有数了。
“大哥!”典不识叫道。
古骜叹了口气,挑帘而出,帐外月明星稀,一轮明月当空,他却无暇欣赏。
当夜,古骜宿在军营中。那天晚上,古骜想了很多,关于过去的那些情谊,如今的这些无能为力,还有今后究竟会如何……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那虞家部曲来报古骜道:“大人,我家少主如今恰在汉中与吕太守一处,昨信已送至,少主传令说,他不日便来拜会大人。”
古骜点了点头:“有劳他了。”
到了中膳时分,一匹赤驹直驰入军营,身后跟着十人之纵,那驾赤驹之白衣人翻身下马,快步疾行至古骜帐前。
古骜正在想事,听见外面声响,抬眼一看,微微一怔。
只见微光从他身后射入,俊雅清朗,一如初见。
“虞公子……”古骜起身相迎道。
虞君樊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了古骜片刻,眉目中微微透出些担忧:“古兄……”
“坐。”
虞君樊与古骜一道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虞家暗部传报的竹筒,递给古骜道:“昨日之事,我已叫人细查了……巨鹿郡一直吏治不清,贪墨成风,上行下效。庶农生活向来艰辛,原本送女为富家妾,得了富家送礼,讨个生活,在巨鹿之乡间早已蔚然成风。”
古骜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虞君樊叹了口气,道:“……可惜这次王姓人家,却收了两家之礼。”
“何为两家之礼?”古骜问道。
“据我所知,那常去村中买粮的外乡年轻人也给王家送了礼,亦想纳王氏为妾。可王家却硬是把女儿送去了里正家。王家女儿当夜不从,还打伤了里正,于是里正家答应给得送礼也没有给……”
“原来是这样……”
虞君樊叹了口气,倒是宽慰道:“不过那里正鱼肉乡里已久,古兄此番,倒也不算是错杀了好人。”
古骜看了虞君樊一眼,沉默不语。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少主,昨日您让我们探查的那村子,如今已经被巨鹿守军团团围住,远观而望,里面有冲天火光,可能是焚村了。”
古骜闻言,沉声道:“……可就是我昨日行经之处?”
虞君樊点了点头:“是。”
古骜站起身,对虞君樊作礼道:“虞公子,既然此事是因我而起,我不能坐视,容我暂离片刻。”
虞君樊亦站起身道:“我与你一道去。”
古骜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带着典不识去便是。”
“那我写封信给你带上,我的面子,巨鹿太守还得顾一顾。”
“多谢。”
古骜来到大营,令人提出了被五花大绑的典不识,典不识一脸愤愤,见古骜面色漠然,不由得心下委曲已极。
古骜令人将典不识推上马车,自己也一道坐了进去,典不识道:“大哥,你这是要带着我到哪里去?”
古骜道:“你昨日不是问我,你究竟错在何处?我今日就让你看看,你错在何处。”
“……”典不识不语。
一路快马加鞭,等到古骜与典不识到了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之前的村落旁再也看不见巨鹿的守军,而只能望见茅屋燃尽后的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