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
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
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
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
“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
“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
“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
第31章
古骜心想:“平时我也不曾如此放肆言语,不过今日我自知酒后失言,想要圆回来,你倒说我油嘴滑舌了。”
心里这样想,古骜面上自然不会对云卬这样说,却是展了一个笑颜: “那可要谢谢你今天的酒。”
云卬看了古骜一眼,点了点头,又论起他的见解来:“……其实要说呢,为何虞君樊能得了如此的推崇,还不是因为他拒不受爵,成了维护世家血统的榜样?”
“……喔?”古骜这下便不与云卬辩驳了,只若有所思地听云卬说话。
云卬原本对这位传言中的虞公子并无成见,可适才古骜那般在意,听自己叙述时,眼睛都亮了一亮,又侃侃出言,现下更是一脸审思默辨,云卬不由得心中有些不悦,他不知道这股不悦从何处来,只觉得虞君樊怎么就忽然变得有些不讨人欢喜了,便淡淡地道:
“我看呐……就是因为如此,所以那些世家才把虞公子这个有德无才之人捧得这么高,竟放在雍、廖之前。如今一比,不过贻笑大方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世家都推崇他,乃是因为他自请退爵,不愿以士庶通婚所诞之己身,破了非世家不封爵的前例?”
“……可不是么?他就是世家的牌坊。当年天子践位那般不顾手足,如今也说什么以孝悌治天下了,甚至连祭天大典之时列观的孝廉之中,都不忘抬举这位虞公子。他也是四大公子中,唯一参加过祭天大典之人。四大公子他列位其首,便也有这个由来。”
“……那他在人前,究竟是如何温弱呢?”古骜继续探究般地问道。
云卬冷哼了一声:“哪里仅仅是温弱,简直是为孝悌而迂腐,倒真以为自己是贻范古今的万世之表了。你知道怎么样?他给父亲守孝三年,皆穿白衣,后来年纪大了,过了孝期,众人都劝他换服,他竟说,‘我从小穿惯了的,若行不服素,便活不下去’,从此再也没换过世家子所穿的华服,日日一袭白衣,这不是打着灯笼说自己是孝子么?后来他交游于世家公子之间,人家令他作诗,他说,‘我只会背《孝经》,不会作诗’,你说可笑不可笑?”
“原来如此……”古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云卬言语之中,话风已转,似乎有些微恼之意,也不知是何故,便索性另起了别的话题:“……我记得你适才说,四大公子中还有一位姓仇的公子,怎么之前不曾听人提过?”
云卬这才缓了脸色,道:“仇家驻守边远苦寒的渔阳郡,自然少有人提及。不过这位仇公子倒是以放浪形骸的才情而闻名,他十四岁的时候,内帷之中,便有了二十多个妾,其中一位,还有一段因由。那位妾原本是远村的村姑,仇公子骑马看见了,就想将她纳入,可奈何那姑娘不愿给人做小,坚决不从,仇公子回家便画了一张姑娘的肖像,拿钉子钉在画中人胸口,村姑果然就犯了心疼病,卧床不起。仇公子后来将此中内情告诉了村姑,那村姑只好答应给他做了妾,仇公子于是将钉子从画中取下,那村姑果然又痊愈如初。时人都以此说仇公子下笔如神。现在外面流传的《女官箴图》,《王母夜宴图》,便都是他所作。”
“这么说,他是以画成名了?”古骜问道。
“不仅仅是画,他比画更有名的,还有一身痴气。”说着云卬又着小童给两人加了酒,并点了燃香,一时间室内幽芳四溢,云卬笑看着古骜道:“关于‘痴’之一字,就又有一段故事了,原来这位仇公子,与雍家族子雍驰是好友,有一次他路过京城,将自己的画作封在朱漆之匣中,交予雍驰保管。雍驰趁他不在,将匣子从下面打开,取走了画,等这位仇公子来取画时,见朱漆之封未动,而画却已经消失,竟感叹道:‘妙画有灵,变化而去,犹如人之羽化登仙,太妙了!’你说痴气不痴气?”
古骜心道:“这哪里是痴气,这分明是将计就计。之前他画那个村姑的时候,定早就与村姑有私,可村姑父母却不愿,于是他便做了局,村姑装病,这样一来,他又能抱得美人归,又能宣扬自己画之传神,一举两得。雍家公子便是认准了他这个习气,故意偷了他的画。因仇公子早将善画之名广传于世间,如今失了画,便索性也不要回,想借此让雍公子为自己扬名立证,可惜谁知道雍公子竟在人后把这件事说了出去。否则,此事可不又是一段‘笔下有神’的佳话?”
古骜这样想,却并不与云卬辩驳,他知道云卬有自己一厢看法,适才也许是因为自己与云卬有了不同见解,才致云卬生了气。可这并不是朝堂争论是非对错之时,不过是两人茶余饭后付之一笑的谈资而已,古骜不愿徒惹不快,于是从善如流地道:“……的确痴气。”
云卬笑道:“这还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有一次雍公子送给他一片蝉叶,告诉他此乃神叶,蝉用以藏身,人若用此叶来遮蔽自己,便有隐身之效。仇公子听了大喜,当即以叶覆额。过了一会儿,雍公子竟然当着他的面撒尿,仇公子却不以为怪,反信了雍公子目不能见他,方才如此举动。从此对那片叶子倍加珍爱,你说有趣不有趣?”
古骜点点头,道:“有趣。”
面上虽微微颔首,古骜心中却想的更深了一层:“……若按这个说法,看来虽然太子出戎,结果还尚未可知,但仇家却已是将筹码压在贵妃身上了……这位既然作画传神,性情之中未必全是作伪,然其父渔阳郡的仇太守,怕是并非没有考量……若日后真是贵妃得势,贵妃所出幼子能代太子而立,雍家执掌朝政,仇公子这样的性子,倒是又能成为天子近人,又不会遭忌讳的。”
古骜一边想着,一边听云卬在一旁续道:“这位仇家公子,为世人所知的,便是三绝‘情绝’、‘画绝’、‘痴绝’。”
古骜问道:“那在处理郡务等细末之事上,这位仇公子可有才名?”
云卬想了一想:“那倒好像是没有。不过倒是听闻,他从小就随父亲一道审案……对了,还有件事,也着实有趣,这就说与你听。”
古骜颔首而应,云卬笑道:“有一次他父亲在郡中审问犯人,那犯人把自己母亲杀了。他当时小,居然在公堂上大声说,‘杀了父亲也就罢了,怎么连母亲也杀了?’据说当时渔阳郡人人侧目,以为他是不以弑君弑父为意的人,他父亲仇太守也问他,‘你为何这样说?’他道:‘畜生知其母不知其父。如果弑父,那就是畜生。如果弑母,那简直连畜生都不如’那时他才七岁,众人都以之为奇。后来,世人也就将他排在了四大公子中的末位。”
古骜闻言想:“这四位公子中,我见过的也只有廖去疾而已。他已经是人中龙凤了,却只身居第三,尚有‘虞’、‘雍’两家在前。这位仇公子,听如此说来,倒的确不及廖去疾。仇家之所作所为,也不过哗众取宠投机之徒耳,不足为虑。可那位雍家族子,能得了怀歆‘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却令我想会上一会。”
云卬兴致勃勃地说完了,古骜举杯笑道:“今日多谢云公子与我细谈!”
云卬也笑:“这有什么谢的?聊天漫侃而已。”
两人说着说着,便又转换了话题,说到别处去了。
所谓酒到酣处方尽兴,两个少年漫无边际地聊到了深夜,便不知不觉一道倒在榻上睡了去。
第32章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云卬发现古骜翻身在旁,正在沉睡,而一只脚正搭在自己的身上。云卬忙支起身子,有些费力地搬起了古骜的脚,却忽然一个力道没收住,不小心便扑在了古骜身上。肌肤隔衫相贴,云卬感到身上一热,那不可明说的地方立刻有了细微的变化。
古骜也感到了云卬的重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一张近在咫尺的俊颜,朱唇皓齿间,依稀意态情浓,目光中似还藏了一丝缱绻柔情,古骜不禁推了推身上的人,轻声唤道:“……云公子?”
云卬瞬间红了脸,忙爬了起来,与古骜拉开了一段距离,翻身下床:“……我……我昨夜喝多了酒,忘了你睡在这里。”
看见古骜带着睡意眨了眨眼,投向自己的目光带着些清晨未醒的困意朦胧,倒将那平日里严肃认真的面庞,衬出些少年人的俊逸清朗来,云卬不禁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后知后觉地心道:‘不好了!’
古骜莫名其妙地看着云卬忽然一个转身,朝出恭的地方一路小跑地去了。他挠了挠头,不明就里地支臂坐起,伸了一个懒腰……看了外面的日光,果然该起了呢!
云卬再回到房舍时,只见古骜整理好了衣衫,又叠好了被褥,正在外面打水洗漱,便故作轻松地走到古骜身后:“……起了啊?”
古骜一指天色,道:“该起了。”
见云卬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古骜又道:“昨日我醉后,胡乱说话,且酒后自觉昏胀,怕赶不上你思绪敏捷,倒是令你说得多,我说得少了。再到后面,又不知不觉迷糊睡去,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云公子见谅。”
“哪里……”云卬见古骜没有提到刚才榻上无心之事,这才舒出一口气。可又见古骜灼灼地看着自己,不禁脸上发热,一时间感到些手足无措:“我昨日也睡得早,没印象了。你……也不曾失礼。”
古骜微笑颔首:“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