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古兄客气,在下姓廖,名去疾。古兄此来,想必今后相见之时便要多了罢。”
“是,我等在此处待简夫子前来。”
廖去疾点了点头,问道:“你这便要走了?何不与我们一道畅谈一番?”说着他便招呼那些少年公子道:“还不快来请古兄入席?”
廖去疾今日来山云书院,其实是来借书的。
山云书院藏书浩瀚,哪怕是廖家这样世代钟鸣鼎食之家,也未必能及。他与这里求学的学子不同,倒更像“游学”,父亲如今见他已经年过十四,便将郡中一系事务交予他处置,还给了他廖家的部曲聊做练兵之用。
今日郡丞荀于生前来,便是想寻他传太守的话,也顺道拜访山云子,想让山云子点拨廖去疾一番。却不想一到门口便遇上了古骜一行,荀于生一时间被师弟所托冲昏了头脑,便忘记了寻找廖去疾一事,倒是廖去疾的小厮跑到藏书院跟廖去疾说:“我看见郡丞大人带着两个穿布衣的小子在书院中到处逛哩!也不知在做什么!”
廖去疾这才知道自己夫子来了,便闻声寻来,在元蒙院前遇见了荀夫子,荀夫子完成了传话,又有公务在身,且因照看古骜和田榕本就是晚了的,便匆匆离去。
廖去疾还记得荀夫子兴冲冲地对他说:“我师弟简璞的弟子来了!免不得我照拂一番,倒是耽误到许久,你父亲怕还等着我复命,为师便先行一步。”
廖去疾对于“简璞”二字是有印象的,“辽阳简氏”他也早在世家族谱中见过,简家这一代出了个狂士,他也是知道的;可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曾经有一次荀夫子对他说:“我师弟简璞放出话来,说不找到能媲美于你的弟子,绝不出山!我看他是要老死在山中了!”
如今简璞不仅出来了,还带出了一个弟子,被称为“能媲美于自己”,廖去疾便想见上一见。
门口的几乎擦肩而过,让廖去疾看清了这位“简璞弟子”的样貌,只见在阳光下略带古铜色的健康肤色,显出他不是一个出行有马车的人,而手上略起的细茧更昭示着这位弟子不仅致力于学,似乎还致力于农活。
那面容仔细看去,倒的确是有些英俊的影子,可惜被肤色遮蔽了……行路又矫健,倒显出一股山野之人的野性来……那面色更是沉冷无言,似乎对于人情世故丝毫不通般地冷硬……看见自己,目光竟然直直地望着,又似藏着一股如山中虎豹般的锐利……
观察到这里,廖去疾哑然失笑——这哪里是“能媲美于自己”的学子,这分明是不通礼仪的山野少年。
廖去疾对自己专门赶来看这位“古骜”感到莞尔,便索性招呼他与自己一道交游了。
廖去疾并不知道的是,他从小生在世家贵族优中选优的美人堆里,许多亲朋好友生来便是“美姿仪”之人,他对于审美是疲劳的,因此并非发现古骜的好来。如今的古骜,远离家乡又增了他的沉稳神态,若是让简璞来说,必要赞一句“少年之人,却藏俊杰廉悍之色;俊朗无双,复生果敢坚毅之志。”
要问为何同是世家之子,简璞和廖去疾看得相去千里,其实倒也简单:
因为廖去疾看的是形,
而简璞观的是神。
第14章
廖去疾的发言:“还不快来请古兄入席?”话音一落,那些少年便在那为首的李璟带领下,纷纷来到了古骜的身边,请古骜入席。
都说:“你方来这么一回便走,实在是不妥呀!”
或说:“你既来了云山书院,便当入乡随俗与我们一道,怎么竟先走了?”
又或说:“适才我们想请你,见你一人坐在旁,面色森冷,我们还以为有什么得罪之处,倒是不敢相请了。”
再又或说:“若不是廖兄提醒,竟还是我们失礼了。”
古骜看了看周围形势,心下想:他们倒还都信服这廖去疾。我还以为但凡世家子弟都自恃家世,不愿意屈尊呢,看来也不尽如此。
古骜不知道的是,虽然同为世家子弟,但世家与世家却是不同的。比如廖家,四方天下十三个郡,廖家兄弟做太守的,便足足占了三处,廖去疾的父亲更是盘踞于江衢这一方富美水土之上。
要说世家之中如今还有哪家能排在廖家之上,那一定是执掌京师的雍家,与手握四十万西征军的虞家了。可惜那两家一家执掌京城,一家龟息于黔中与巴蜀之间,在江衢郡这一块地界上,却是比不得廖家经营多年。如今天下士人,要想在江衢郡有所作为,非得廖家首肯不可。
不仅是廖家显赫,作为廖家嫡长孙的廖去疾,更是自有一番风采。他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及长,文章学问在江衢世家子弟中,也都是一等一的好;再加上最近又开始掌兵操练廖家部曲,据说十分严整有纪。世家少年凡是见过廖去疾本事的,大多对他不乏敬仰。
见廖去疾发了话,少年们忖度着连廖公子都能纡尊降贵结交寒门,如此礼贤下士,恭谦爱人,倒衬得他们浅薄了,于是便争相请古骜入座。
古骜适才还想回去,见众人力邀,不好意思拒绝,便随着他们一道入了席。
只见回环弯曲的水渠边,顺流而漂浮着质地轻盈的漆器酒盏,它们正随着曲折反覆的水流缓缓而下。
众人依次坐好,再次申明了规矩,酒盏飘到谁面前,谁便要赋诗一首,若不能做,便要袭古风之尚,饮尽杯中之酒,以寄游心翰墨之思。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尽兴即止。
这些少年都尚未加冠,正是喜欢攀学成人的年纪,见古骜加入,便有人在曲水流觞旁说:“我听说‘披香楼’又出了一位才女,曾作诗道‘春风十里江衢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自比花容无双,我读此诗,倒是别有一番情态。不如我等今日趁春意,以此为题作诗,倒也雅致。”
田榕躲在一边听了,不禁心道:“这‘披香楼’三个字好生熟悉,好像我昨天去的那座‘金屋’,上面挂的匾额就写了这么三个字。”
听了提议,公子们都说好,杯盏到处,便有人吟道:“杨花雪落覆白颊,青鸟飞去衔红巾。”众人道:“这哪里是你做的诗?这分明是《朝律》千首中的一句。”
那吟诗的人争辩着:“我到现在一个妾也没有,要我作这样的诗,怎么做得来?只好寻觅一句,你们倒还说我了。”
众人笑了,廖去疾道:“你们这些人里,若是没有与女子相好过的,便许你们借诗不自作,若有过的,一定要自己作来。”
杯盏再停时,又有人道:“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众人又道:“你不是才赞了你家侍婢,怎么又借?”
那吟诗人也笑:“我自己倒想作,可没有《朝律》中的风雅,可不坏了诸位兴致?”
杯盏三停,有人亦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众人都说:“竟全是借的诗!”
轮到廖去疾的时候,他自是不屑于借自他处,一开口,一篇瑰丽骈文便娓娓言出:
“元蒙院中春已归,披香楼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江衢一郡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
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吹箫弄玉之台,鸣佩凌波之水。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美姬捧琴至,王母送酒来。
玉管初调,鸣弦暂抚。马是天池之龙种,鞭乃荆山之玉梁。艳锦安天鹿,新绫织凤凰。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廖去疾话音一落,众人都喝彩起来。古骜听到这里再不通风雅也明白了,什么“红湿”、“花重”、“花径”、“蓬门”、“杨花雪落”——这是在做艳诗啊!
更别说廖去疾咏出的句子中,都描述得那样的直白了:“花落衫中”、“马是天池之龙种”“荆山之玉梁”,简直就是在说:“我们在这里赏春,披香楼的娇娘也在准备接客。她们打扮得很美,吹箫弄玉,花落衫中。我们这样的贵公侯都是龙马之种,有‘荆山之玉梁’。我们在凤凰织的被褥里快活,香衣被挂在一边,衣服再美,也没有怀中的美人美。”
就在古骜这么心中难堪地思索着,那曲水流觞的杯盏正好到了古骜处,古骜一怔,他别说从未上过青楼,就算女子的手也不曾碰过一下……他那被留在大山中的童年时光里,甚至从不曾体会过能被称为“两小无猜”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