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光微曦,老仆来便来敲了门,古骜与田榕收拾了东西,再次踏上了路途。那老仆如是说:“今日申时,该就能到山云书院了。”
一路上,古骜看见田榕一直在打瞌睡,便不再理他。马车被石子坑了一下,车身一抖,田榕这才醒来,然后眯着眯着,又睡去了。
古骜对于田榕这样昼寝十分看不过眼,便索性不看了。反而掀起布帘望向窗外,却见随着越走越深,这山路上到是越来越潮湿起来,四处都能看见蔓藤罗织,和苍天古树一道,将这幽深的碧色衬托得更加静谧了……
车辙咕噜噜地响着,古骜抬眼望去,只见林间的缝隙中,露出天际高远的湛蓝,随着车行越走越高……周围弥漫起了云雾。整个翠山在这云雾的缭绕下,显得更是清远。
古骜被这美景打动了,他不禁出神地望着这座如有仙居的大山,在内心感叹着:“看见书中诗言‘青山独归远’之句,当初我还不能了解说得是怎样的情境,今日一见,若是这座‘云山’,倒是当得那句诗了。”
古骜沉浸在美景中,起心动念,便也想让田榕来看,推了好几次,田榕迷迷糊糊地问:“做什么?”便又睡去了,古骜只好作罢,心里替田榕没有看见这山景而惋惜。
而此时沉浸在美梦中的田榕,却也是为古骜惋惜的。
田榕昨天偷偷摸摸地出了客栈,一路小跑便向西街那传说中的“金屋”奔去了,近了还没到,就发现路上的树都用丝绸吊了彩带,田榕一见之下,大为震惊,身心都不禁为此静穆了起来……他自己都没有一件丝绸的衣服呢,这里居然用丝绸做的彩带系树?
田榕是知道的,田家三位少爷中,只有田松那个身体快长定了的,才按照更大一些的尺度地量裁了,为他做过一件锦衣,而田松田榕却都还是没有锦衣的。
田榕看着街边的“锦木”在流光溢彩的烛光衬托下,更是绚烂缤纷,不自觉便痴了,及再跑近,田榕不由得放缓了自己的脚步……只见明明夜色撩人,此处却灯火通明如白昼一般,到处都荡漾了欢声笑语。
而伫立在自己面前的“金屋”,在黑夜中更是生了辉色,满目金碧辉煌,好不绚烂……田榕只悄悄往里面看了一眼,便知道所谓‘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并非虚言。
碰巧看门的奴役是个新来的,见田榕气喘吁吁的跑来,穿的也干净,还长了一张讨巧的圆脸,便以为是报信的童子呢,就对他说:“牡丹姑娘在厢房等着呢,你在门口徘徊作甚么,还不快去?”
田榕如何的乖巧,立即便道:“正是呢!”说着他一步蹿进了楼里,一进到内里,田榕更是迷醉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多华服贵衫的丽人,也从未见过如此巧丽的建筑,他不由得被自己的双腿带着在其中乱走起来……
所谓鸳鸯帐暖,迤逦春光。田榕是不懂这个的,所以当看见的时候,他就被那场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中,碰倒了一只银质的酒杯,他听见周围有人对他呼喝,就拔腿朝出口奔了去……总算是跑了出来,他不敢停,又连着跑了两条街才气喘吁吁地瘫软在地。
……那是一条漂亮而细长的白腿,衬托在桃红色的鲜艳帷帐里,更显得娇嫩魅惑……田榕想着之前的那一幕,感到血都涌上了头顶……便又拔腿狂奔起来,一直跑回了客栈,在门外平静了呼吸,这才上了楼。
田榕不知道的是,在他看见的俏娘阁楼对面的恩客,怀里搂得却不是女子,而是少年了。那少年十二三岁的年纪,看见田榕撞翻了酒盏吓的拔腿狂奔的样子,就捂嘴笑了,还得了身边恩客一个亲昵的吻。
也亏得田榕没有注意到,否则他昨天晚上,又还哪里睡得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自己亲眼所见的声色犬马,田榕是很想和古骜一诉衷肠的,可是看见古骜背对着他,呼呼地睡着,他又不敢开口,这才终于躺了下来。咀嚼着记忆中的每一段,田榕花了很久才进入梦乡……
对于自己的经历,田榕是十分珍惜的,他想,如果昨日,古骜也一起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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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路行去,终于到了山云书院。古骜下了车,看着被嶙峋山石簇拥着翠竹,轻雾环绕间,依稀能见到云山书院的亭台楼阁,还有山泉淙淙,不禁叹道:“茂林修竹,清流急湍。便是说得如此美景了。”
田榕打了一个哈欠从车后下来,却道:“你是没见过更美的。”
古骜不说话了,自己拿了简夫子给他的信,便走到门处,拜谒道:“在下受夫子简璞之托,先行拜访山云子,这是荐信,还劳烦这位小哥代为通告。”
那守门的仆役原本在小憩,这么一听,便把眼睛睁开了一线,上上下下打量了古骜一番,心道:“这小子好不狂妄,开口就要见院首,‘山云子’是谁都能见的么?就算不看他是个少年,瞧他的衣饰,就知道他不是个富贵的。如今来山云书院游学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公子,今日如此穷酸的一个小子,倒还要让我通报,我若是通报了才要骂我没眼色哩! ”
于是两眼一闭,便又睡觉去了。也难怪这看守的仆役不知道,对于山云子的弟子,如今在世俗之中有名气的那几个,都是做了官的。就比如简璞的师兄荀于生,如今乃是江衢郡太守眼中的红人,郡中幕府的郡丞,又兼郡守长公子的夫子。在这江衢郡,对于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可要说道他那个在士子中颇有清名的师弟简璞,倒不是这样的看门人能知道的了。
也是简璞离开书院太久了,所以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
古骜见那看门仆役不理他,还道是他没听清,便又说了一遍:“在下受夫子简璞之托,先行拜访山云子,这是荐信,还劳烦这位小哥代为通告。”
那看门人见他还不依不饶了,便挥了挥手:“去去去!这里不是你等小子胡言乱语的地方。”
古骜刚要反驳,便见那送他们来的田家老仆走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吊钱,往那看门人手里塞道:“不成敬意,还劳烦这位小哥。”
那看门人手一抖,钱就掉在地上了,他冷笑了一声:“干什么干什么?!再不走我让人来赶了!”那田家老仆见他凶恶,这才讪讪地退了回去。
看门人心道,孝敬本小爷,一吊钱?当是打发要饭的呢!那些高门贵族的公子,随手就给一两二两,自己也乐得担待;如今这一吊钱,是来侮辱人的罢!
田榕在一边看着,见古骜和自家被称作“见多识广”的老仆都一道碰了壁,心中也焦急起来,就说:“早知道如此,该等夫子一道来的!夫子是山云子的学生,学生要见老师,难道还能被拦住不成?”
他这句话是说给看门人听的,可看门人凭那一吊钱已经认定了这三人是没权没势的且没眼色的破落户,如今越发作起脸来:“不给进就是不给进!云山书院你当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古骜有些生气了,便大声地道:“山云书院招天下学子,天下学子都进的得!我如何进不得!”
“进不得!我说进不得就进不得!!”那看门人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古骜怒道:“山云书院立院宗旨在此,凭你就改了?你是何人?敢将天下学子耍弄?”
田家老仆和田榕见古骜这么义愤填膺地在山云书院门口与看门人争执起来,都觉得不妥,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一边等着古骜。
就在这时,江衢郡的郡丞荀于生正巧坐着轿子来了,他也是准备来拜访山云子的。远远地他就看见山云书院门口停着辆马车,还有个少年在门口与看门人争执,荀于生便让人停了轿。那看门人也看见荀于生坐着两人抬的小山轿来了,忙停下了与古骜的争执,打着千儿跑到荀于生面前,道:“郡丞大人怎么来了?”
荀于生穿着官服,连领口绣边的暗纹都是千针万线,更别说这一身锦衣缎裁,腰间还有玉佩,看上去派头十足,见状便淡淡问了一句:“何事与人争执?”
那看门人刚要说话,古骜便上前一步抢先作礼道:“弟子受夫子简璞之托,先行拜访山云子,弟子有荐信,这位守门人却拦住弟子的去路。”
荀于生一听自己师弟“简璞”的名字,便立即抬手让人把他从轿子上放了下来。他起身捋了捋衣冠,十分郑重地回礼道:“在下荀于生,乃是简璞师兄,不知我师弟,近来可好?”
古骜道:“夫子十分好。芒砀山中六余载,夫子自叹说闭户山中,连学问也精进了。”说着,古骜边将简璞的信恭恭敬敬地呈给了荀于生。
荀于生看了信,见信中师弟对老师山云子毫不吝啬地褒赞着一名唤作“古骜”的弟子,竟还说“以弟子愚见,定不输于荀师兄那位……”看完了信,荀于生再次上下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番,问道:“你便是古骜?”
古骜点了点头:“弟子正是。”
荀于生笑道:“‘山云书院招天下学子,天下学子都进的得’这句话,是谁跟你说的?”
古骜道:“我想天下纷杂多年,将帅多出自山云书院,若不是招揽了天下学子,如何能成此气候?”
荀于生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觉得这少年倒也有趣,不过恐怕他不知道,山云书院还真不是‘天下学子’都进得的。山云书院向来只为世家大族的子弟开放,寒门之人,除非有特别之才干,由山云书院中享有威望的夫子推荐,才能入院一学。
当年自己,便因出自寒门,可谓费了千辛万苦,在文人圈子中转了千山万水,才凭了机缘得以一窥山云书院的究竟。而与自己同时在书院求学的几位世家大族的子弟,除了简璞外,如今不是在地方任太守,便是在朝中掌兵,只有自己因为出身低微,不得不委身幕府。
不过古骜说出“天下学子都进得”的话,倒还是让荀于生乐了一乐,笑毕了,他又仔细打量了古骜,见他虽然穿着粗布衣衫,那神采里却有一股英武之气……荀于生在心中忖度着,依照寒门的尺度来说,材质的确是上佳。不过相比于自己那位出自名门的弟子,倒还是差远了,师弟简璞在信中简直太过于夸誉。
“不知师弟何时能来?”荀于生又问道。
“归日可期不可知。”古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