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晚,已经有些点了饭菜的客人在里面三三两两的吃着。店小二听了我的话,朝我点了点头,善解人意的将她往上领。错掠影神色冷淡,跟着他从楼下的饭桌旁绕过去。其中一座坐在一起的商人打扮的客人,高谈论阔大声道:“吃人的妖怪?早就被那九岭派来的道士们给收啦!”
“这可不就是吗?要是没有那个路过不平拔刀相助的仙君相助,还不一定逮得到那妖精呢!”
“听说碧连天里的荷叶一朝之间全都没了,这事可是奇谈啊!这古青城里的百姓可高兴的不行,这妖物害人不浅,又窝在碧连天里不出来,这下好了,两大害,一下子就除了,这古青城里家家户户都高兴的放鞭炮,奔走相告呢!”
错掠影神色冷淡,戴着黑色的斗笠,从这桌客人旁走过。那人越说越尽兴,末了叹了口气:“想不到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是个吃人的妖怪。”
这满堂里讨论热切,说得都是错掠影死得好死得妙,一群人义愤填膺,大有一种巴不得再上九岭将错掠影埋骨的地方再唾弃个千万遍的架势。本尊抄着手,看店小二将错掠影引上二楼,心里未免可笑,这错掠影真不知道是没心肝还是生来沉得住气,这么多人的咒骂声里,她依然泰然自若的从这群愤怒的百姓旁边走过,仿佛他们嘴里骂的是另一个人。
本尊起了兴趣,也跟着上了楼。店小二朝她殷切点头,指了指前面一间紧闭着的门扉,说道:“之前客官吩咐过,给云姑娘一间单独的厢房,便是住在那里了。”
错掠影神色依旧没有一丝变化,她低垂着眼睫,慢慢的往前走着。在她的手落在门上的那一刻,本尊倚在那楼道上的雕花木栏上,瞅着她,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听说这家的店小二,之前死在了那个船娘手里。”
我这边状似无意的提起,那边店小二却听不出来,还以为我在问话,立刻殷切的接道:“是啊!几日前的事了,听说他死在碧连天渡口,发现的时候,尸体还是热的呢!”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叹息道:“他那八十岁的老娘,眼睛都哭瞎啦!说是店小二身上找到一枚金子,老人家饭食和儿子的棺材本倒是有着落了,可这老娘无依无靠一个人,倒不如跟着她儿子去了。”
我将目光挪到错掠影的脸上,可她依然低垂着眸,没有一丝波动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她回头看我,眸色冷淡,好像这话里的罪魁祸首,说得其实是另一个人。
她一只手扶着门,恭敬冷淡而疏远的朝我笑笑,客气而毫不留情的说道:“缙云在这里,你还怕我逃走吗?”
本尊朝她高深莫测的一笑,朝旁边的屋子挪去,带着赤炎进了隔壁屋,朝她笑笑:“你们这难得一次久别重逢,我自然是不打扰了。”
错掠影没说话,一只手抬起,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从容不迫的进了门,在动作温和的合上门那一刻,牵住赤炎的手,手上快速捏了一个决,眨眼间,两人便一起悄悄的浮在了一云房间里的木梁上。
赤炎被我吓了一跳,两人虽然都是灵魄状态,但互相却是实质的存在,看得见摸得着。因为这木梁并没有多宽,她只得蜷着身子,趴在我怀里,抬起头一脸诧异的看着我,小声问道:“你干嘛?”
我抬了一根手指,竖在我的唇前,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是闲着无事。来看看倒也有意思。”
不知道一云这么个只活了十几年,在我们嘴里听了关于缙云的三言两语,要怎么把自己装成个素未相识的人。更何况,她这装一装,要骗的人可是一个活了几万年聪明绝顶的错掠影。
赤炎眸光复杂,趴在我身上。我背抵着支撑房屋的木柱脊梁,她的手从我的腰两侧穿过,手撑在木梁上,直起身,朝下面看:“重华你竟然有这种嗜好。”
我一本正经,神色端庄严肃:“骗人的法子,也算一门道法。日后指不定会用上。”
我并不想与东乌帝君发生什么在刀剑上的切磋,对天界来说,本尊的出现必然会掀起一波滔天巨浪。
打草惊了蛇,得不偿失,若是可以的话,还不如试试从他宫里将那珠子骗出来。
赤炎离我愈发近,呼吸间,有暗暗浮动的香味,不知道是她的发香,还是唇齿间的芳息。
她刚刚还一脸复杂的看着我,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问我为什么有这种嗜好,到如今这一刻,自己倒先一脸紧张的往下偷窥去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错掠影站在门口,慢慢的摘下黑纱的斗笠。她的动作极慢,脸色极为复杂。一时间,我都无法分辨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神色。
或许期许一件事情,等待一个人,期许的太久,等待的太久,都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初衷和欢喜的心情。
错掠影神色复杂的往前走了一步。
第45章 小洲颦莲晚(六)
木床上笼着纱帘, 都是客栈里为了防夏日里嗡嗡不绝的蚊虫时布置的纱帐。
那一层白色的纱帘后, 有凄婉单薄的人影蜷缩着身躯,低低的哭泣声里, 错掠影站在那纱帘之后, 带着一丝绝望时犹带的侥幸,慢慢唤道:“缙云?”
那纱帘后的少女慢慢的回了头,白衣红襟,眉目柔软风流,眼眶通红。她转过头来, 哭的略带沙哑的嗓子犹自抽泣着。她小心翼翼的起了身,一只手试探性的掀了帘子,惊喜而害怕的小声喊道:“惊鸿,是你吗?”
那一瞬间, 我还以为我是听错了。
可站在木梁之下,望着一云的错掠影的脸却像是突然破碎的瓷器, 无数情绪在她的脸上汹涌而出, 将那张脸割裂成了无法重圆的碎片。
有一瞬间,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绝望的神情, 她抬起头看着虚无的空气, 脸上明明在笑,声音却发着颤, 抬了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笑里带着喑哑的哭声, 慢慢道:“我该高兴的,缙云,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她的指缝里有泪水淌下,可不过是一瞬间,她放开了手,冷静的低下了头,声音恢复了正常,慢慢自嘲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叫我掠影。只是她已经不在了,事到如今,我又在想什么呢,你回来了,我总该是高兴的。”
她的声音低且冷,像是突然抽离了所有力气一般。一云从床头下来,穿着白色的柔软棉袜,眼睛哭的又红又肿,走到错掠影的面前,朝她难过的低着头,去拉她的手,害怕而依赖的朝她说道:“惊鸿,你在说什么啊?”
她左右四下扫视了一下,像是一只胆小的小猫,情不自禁的想要躲进安全的角落里,朝错掠影低低问道:“这是哪里啊,惊鸿。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还有白珏仙子,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她不记得我了?”
本尊坐在房梁上,情不自禁为下面一云的演技赞叹起来。
若不是本尊是这场戏里的一员,怕是连自己都要被骗了。这一云活了短短十几年,演技炉火纯青,愣是将当初所有的有利情报都用上了,才编出这么一出惟妙惟肖的戏。
一云实在是把当初的缙云演的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如果之前错掠影还有三分不信,事到如今,她是完完全全信了。
毕竟,在她心里,一云该是恨他入骨,怎么可能还会这样温温柔柔的对她说话,再说,我重华魔尊想要对付她这么个破落木偶有千百种办法,不必设局骗她。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云为她设的局,为她编织的美梦。
缙云的魂魄或许会出现,但能出现多久?一瞬?一个时辰?一天?亦或是眨眼之间?这个她心心念念了几万年的人,说不定连看一眼错掠影,同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变成了一缕再也不能复苏的烟尘。
一云要傻,要替她遂了这个愿,赤炎愿意帮她,我自然也是来凑个热闹。
新欢已逝,旧爱在眼前,何况一云还不算错掠影的新欢,她不过是被错掠影欺骗养在山中的一个壳子。如今缙云就在她的眼前,她哪里记得惦记一云的份。
错掠影伸出手,下意识的抬了手去揉一云的头发,可是她似乎突然想起,她这个被做出来的木偶怎么可能有资格去揉缙云公主的头发,于是,她的动作停滞了片刻,硬生生的将手放在了缙云的衣襟旁,替她温柔的整理了有些凌乱的发丝,温和道:“我跟你慢慢说,缙云,你听我说。”
事实证明,错掠影不过全都是在胡扯。
她神色温柔的替缙云梳起了散乱的鬓发,眼里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她一只素手挽起她的头发,慢慢的说道:“你跳下诛仙台后,被白珏仙子救了。你受伤太重,沉睡了好几万年,我便一直在这里守着你。”
一云的身子颤了颤,她的眼眶通红,我知道她大抵是心碎欲死,却依旧认认真真的配合下去,抽了抽鼻子,问道:“我总觉得......白珏她不像是白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