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声音愈发含糊,宁瑾忙碰上温水,小声道:“陛下,您润润喉咙。”
“不必。”
推开茶盏,弘治帝按了按额心,也不避开杨瓒,让宁瑾取来丹药,连服三丸。两息过后,脸颊涌上一抹诡异的潮红,精神略微好了些,说话也清楚许多。
杨瓒依旧跪在地上,头微垂,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明知故犯,当罪加一等。”
见杨瓒直挺挺的跪着,未见惊慌之色,弘治帝微微点头,道:“然朕观你素行端良,操履严明,非是贪图权势荣华之徒,更非杀妻求将之辈。”
“陛下之言,臣不敢当。臣请陛下责罚!”
“不必急着请罪,只向朕明言,此事背后可有隐情?”
“回陛下,臣……”
“起来说话。”
“是。”
杨瓒站起身,梳理杨小举人的记忆,直接道出杨、闫两家宿怨,又将家信及快脚陈述之语禀明。
“陛下,臣自家书察觉蹊跷,逼问快脚方才得知,闫家同县衙主簿沆瀣一气,擅改正役,又向酷吏使银,不过一月,臣族中累死十余人,家家举白,人人麻衣,却是求告无门!”
弘治帝没有出声,许久方道:“既已知晓,为何不禀明朝廷?”
“陛下,出事之时,臣身在京城,手中并未有实据。”
“殿试之时为何不言?”
“陛下取才之日,臣不敢妄言。”
“如今事发,不怕朕治你不孝不亲之罪?”
“陛下,”杨瓒行礼,沉声道,“臣甘冒不韪,只为求得洗雪逋负,以慰族人之魂。纵被朝廷问罪,臣亦心甘。”
能活,没人想死。
但他穿越一遭,顶了杨小举人的身份,家人和族人就是他的责任。他可以在弘治帝面前说谎,仍选择说实话,赌的是弘治的仁厚,赌的是天子亦有慈父之心。
杨父连丧两子,仍在信中隐瞒实情,述说平安。弘治帝病入膏肓,在太子面前亦要强撑不倒。
由此及彼,杨瓒斩衰殿试,于理当责,于情有原。端看天子之意。
药香渺渺,殿内陷入沉寂。
杨瓒双目低垂,背脊愈发挺直。
“夺去功名,充军流放,你也不悔?”
“回陛下,臣不悔。”
“古有言,十年生聚。”弘治帝道,“朕观尔素日沉稳,为何行此鲁莽之事?”
“陛下,古人亦有言,潜遁幽岩,沉冤莫雪。”杨瓒坚定道,“臣若后退一步,一族沉冤永难昭雪。以闫氏之恶行,必将步步紧逼,杨氏一族危如累卵,恐将门殚户尽。”
殿试得中,尚可为族人寻一条生路。如他不考,闫氏必更加肆无忌惮,杨氏一族都有性命之虞。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扶安急得额头冒汗,不是叮嘱过杨编修,莫要引陛下生怒!这位怎么还顶上嘴了?
未料,弘治帝并未发怒,反而缓缓笑了。
“好。”
一个好字,便如云开雾散,压在杨瓒肩上的巨石,瞬间被移开。
“扶老伴。”
“奴婢在。”
“大理寺既接了状子,不能不问。你和杨爱卿走一趟吧。”
“奴婢遵命。”
扶安擦擦汗,看向杨瓒的目光,已同之前大为不同。
这位当真是吉星高照,鸿运当头。
天子最重孝亲,杨瓒斩衰殿试,非但没有被问责,轻飘飘几句话就被夸了“好”字。
让他到大理寺一趟,分明是天子要给杨编修撑腰。明着告诉大理寺上下:天子要护杨编修,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
杨瓒再拜,起身之后,随扶安离开。
殿门关上,弘治帝再撑不住,滑倒在榻上。
“陛下,可要唤太医?”
“不必。”
弘治帝闭上眼,声音现出疲惫,“宁老伴可是不解,朕为何要护着杨瓒?”
“奴婢愚钝,陛下行事必有深意。”
“牟斌查宣府,杨氏的事,朕早已知晓。”
“那……”
“恩荣宴上,太子若是多问一句,今天这状子也不会递到大理寺。”弘治帝无奈叹息,“终是太过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