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甲虽出生官宦,但来京做监,反流连花丛,其父闻之来信训斥,十分恼怒。兼之李甲日日来会十娘已然一年有余,手边的钱财都花费了个干净,京中亲友借了遍,初时还有人借他,后来知道他迷恋京中名妓,又得其父来信嘱托,遂都不肯借资。
老鸨了解这些,清楚李甲手头无钱,也借不来钱,所以有恃无恐,故意借此机会想顺理成章赶走李甲,继续拿十娘做摇钱树。
十娘却是心有盘算,提道:“妈妈口说无凭,须得立下字据为妥。”
老鸨眉头一皱,最后还是依了她。
十娘命人请来后街居住的曹老秀才,写了一纸凭据,双方画押,然后交由曹老秀才保管。
老鸨走后,十娘莞尔一笑,十分愉悦。
婢女关了门,行至十娘跟前抬头,却是模样儿娇俏,眼清如水。
十娘问道:“平安,李公子没来么?”
平安摇头,心下忧心忡忡,娟秀的眉也微微皱拢:“十娘果真瞧中了李公子?欢场恩客,真是良人?十娘如此痴心相付,又要赌上终生,我怕……”
第33章 《杜十娘》
杜十娘听了这话心下不悦,但因是平安,倒也没对她恼。料想着今晚李甲不会过来,便移步妆奁跟前,对镜卸了钗环。从镜中看见平安仍是一双美目满含忧虑的望着自己,十娘不由得轻叹。
“平安,你跟着我也有两三年了。”
平安抿唇笑道:“是呢,当初若非十娘善良搭救,怎会有平安今日。”
平安原姓程,经历与十娘大抵相似。
程家原是官宦,其父程璋与万历首辅张居正有过一段师徒之份,尽管如此,一个高居庙堂做宰辅,一个远在扬州做个从五品的都转运盐副使,多年不曾有过交集。然而当年张居正病逝,突被弹劾,张家被抄,不仅高堂老母妻子儿女都下场凄惨,便是与其关系亲近者也难逃厄难。
原本程家与张家年节都少走动,又离的远,不该受到波及,偏生程璋得罪了一个姓孙的盐商,被其构陷举报,遭了张家余波的牵连。程璋与两子都发配充军,妻女儿媳没入教坊司,三个女人绝望不已,纷纷在牢中撞墙自戕。当时的平安年岁小,又饿了好几顿,力气不够,没死成,最后被春光院老鸨带了回来。
初时杜十娘闻言不过感怀身世,不料当晚平安跑来跪求。
“请十娘子可怜我,救我一命!十娘在春光院地位特殊,你的话老鸨肯定能听的,况我还小,权当给十娘做两年小丫头使唤,我必然感激十娘大恩大德。”
十娘虽良善,可她自身难保,又如何去帮别人?况且此例一开,以后进来的人都来求,她又如何处置?
虽说十分为难,但十娘到底柔软心肠,特别是看见平安眼中清凌凌又坚毅万分的神色,莫名就点头应下了。十娘知道,若她不应,这小丫头宁肯一死,也绝不在此偷生。
当年的十娘无此勇气,甚至没这个想法,家逢巨变时她是震惊的,又是懵懂的。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入了这烟花脂粉之地,日日惊惶,老鸨让她学什么便学什么,后来慢慢大了,想得才多起来,可那时再不甘,也是叹一句命不好,想着日后寻个好人从良。
十娘知道平安的性情与她截然不同,她也喜欢这个小丫头,便与老鸨交涉,将平安留在了身边。
而当年初来春光院的平安不到十岁的年纪,如何有这等心思和勇气,求到杜十娘跟前?实情却是,此平安,非彼程家女。
当十娘问她姓名,她答道:“本家姓程,以前的名字不愿再提,从今往后,我只愿得一’平安‘二字,十娘唤我平安吧。”
平安乃是穿越而来的一个现代离婚女,短短三十年的人生,坎坷无数。父母唯有她一个女儿,正当她参加工作有能力赡养父母时,父母遭遇了车祸身亡。后来她嫁给了初恋男友,两人一同创业,白手起家,熬了五六年,终于小有资产。没多久,又怀孕,正兴冲冲准备告知丈夫喜讯,却惊闻丈夫出轨,并已有私生子。刺激之下,她小产了。这种打击是巨大的,可她到底性格坚毅,行事果决,搜集了丈夫出轨证据就打离婚,将其几乎是净身出户,毕竟对方不仅出轨,当初两人创业的启动资金也大半都是父母的车祸赔偿金。
后来她独自一人打理生意,做了女强人,从未想过再婚,偏生一次常规体检,查出了癌症。从医院出来,她突然心灰意冷,神情恍惚,最后出了车祸也就不意外了。
平安恢复意识时已身在春光院,各种情绪一一闪过,甚至想再死一次。可当听闻“杜十娘”三个字,猛地一个激灵。
杜十娘,难道是传说中那个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若是杜十娘,那么只要能跟着她,到时候就有机会离开春光院,恢复自由身。
这才是平安的最终目的,否则栖身杜十娘身畔,不过安稳一两年罢了。
相处日久,感情渐深,十娘本就对她有救命之恩,秉性又善良温柔,平安岂能不喜欢?每每想到杜十娘原本的命运,平安便伤心又愤怒,对李甲心志不坚的软弱甚至超过孙富的唆使挑拨。
去年李甲出现在春光院,平安几番阻挠,终究没能阻止二人相识相知,若非知晓后事,连平安都要赞李甲是个有情谊的好男儿。李甲性格温厚,不是油嘴滑舌之人,又出身官宦,如今捐了太学,待得毕业就能得官,更难能可贵对十娘温柔缱绻,不惜金钱,不说自己的银子花光了,便是借来的钱都要花在十娘身上。
平安虽有触动,却依旧对李甲满怀质疑。
且不说后事,只说这李甲当初来春光院为的是什么?如今肯为十娘花钱,自然是十娘容颜绝色,且这李甲只身在外无人管束,若外界有些许风浪打来,这李甲绝对弃十娘于不顾。可叹十娘正值浓情蜜意,看李甲千好万好。
今十娘听闻平安质疑,脸上现出几分无可奈何:“李公子是什么样儿的人,我又是什么样儿的人?我能风光的也就是这几年罢了,过了这几年,谁还记得我杜十娘呢?没了姿色,生不如死。咱们院儿里的姑娘都想从良,却又怕所遇非人,可若瞻前顾后,便始终迈不出那一步。为了自己一生,难道就不值得赌一回?”
说着又柔情一笑:“再者李公子待我实心实意,若错过了他,怕是再遇不到别人肯娶我这么个妓子了。”
平安无奈,便道:“十娘能带我一同离去么?”
十娘尚未想过此事,但见她问,却是很自然的点头:“你我相处两三载,我也离不得你。”
这其实是反话,真正的却是平安离不得十娘,一旦十娘离去,她年纪又到了,定会被老鸨逼着接客。今年初她满十三,老鸨就提了此事,被十娘以平安乃她的婢女为由给拒了。
平安见十娘主意已定,唯有多思量后路。
这二三年她呆在十娘身边,言语举止与别人不同,十娘怕她出去惹人眼目,寻常不肯她下楼。她又借故讲了许多见闻故事给十娘听,所以如今的十娘到底与原来不同。
廊外的桃朔白此时已看出平安的蹊跷,亦掐算出其来历,只要趁其熟睡拽出魂魄便可离去,但他却没打算如此做。
但凡能成为小世界的异数,多是身负机缘,气运与常人不同,例如死后逗留人间成为厉鬼的红娘、死后得以重生的王宝钏,而眼前这个平安更是不同。平安的气运较红娘与王宝钏更强,且紫色气运中参杂着一丝丝金色龙气,这令他对待平安的态度越发慎重。
反正有上个任务做参照,也不必着急。
又掐指算了一番,竟算出平安不会出京,于是他便离开了春光院,于僻静处显出身形,寻了家客栈投宿。
待小二送了热水离去,桃朔白关了房门。京城不愧是富贵权势云集之地,这家客栈只是中等,但最好的房间里一应陈设用具十分齐全,房间大,以四折花草屏风隔断,分了外间内室,轻纱幔帐、画轴仕女图、月季兰草,将屋子妆点的素雅整齐。
当躺在舒适的床上,忽而想起苏奕。
上个世界朝夕相对了十年,苏奕又是体察入微之人,没多久就发现了他的诸多异样。记得那日晚间,苏奕忽然问他:“你是否晚间从不需要睡眠?”
哪怕并不住在一间房,但苏奕只要扫一眼,便知床榻昨夜是否睡了人。
在最后一年,苏奕提出找个地方定居,他想到对方的寿数将尽,便应了。或许苏奕自身也猜到了几分,但一点儿不妨碍他布置新居。
新居布置好了,两人弄了酒菜庆贺,席间苏奕说道:“朔白觉得人间有趣么?人是十分复杂的,你站在旁边看,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只有融入他们,你才能慢慢的体会道属于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