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们双手抱头,蹲在墙边,水泥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条人,荷枪实弹的狱警中冲出一队医务人员,将伤者抬上担架,鱼贯而出。吴伟达冷眼看着,见抬出去的多是黑脸高颧低鼻梁的越南人,再细细一看,都是越南帮的骨干分子,全是被铁棒砸地遍体鳞伤,气地都要脑仁生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么严防死守都止不了这场械斗,闹到上头岂有善罢甘休的道理!
陈琛此时在重重铁门后,也听见了一级警铃彻天彻地的长鸣,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现出一丝冷淡的笑意。
入夜,门外那道声音在预料之中响起。“这次也闹地太大了。三死十一伤——上头肯定要派人下来彻查!”
陈琛道:“查便查了,与我无关。”
“无关?要不是吴伟达捂了点没上报,这都够的上暴动了!”那声音似有怒意,“事出突然,又是越南帮先挑衅引起,怎么你的人就像早有准备似的,连武器都事先悄悄备好了,还专找头目下手,一招一个准儿!这么一场混战下来,看着双方互有损失,但越南帮简直要凋零殆尽了。就算事后清算加刑,你也自有人顶罪,反正你此刻被关禁闭,完全摘清了关系!你,前头一忍再忍,包括让那泰国黑小子落到黄月生手中,都是早有预谋罢!”
陈琛吐出口气,冷笑道:“陈SIR,话不能乱说。你也可以摘清关系嘛——上面怎么查,要负总责的也是吴伟达,他若提早走人了,你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一把手?”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传来铁锁松动的声音,不多久,沉重的铁门缓缓拉开,陈琛深吸了一口他暌违许久的流通空气,缓缓看向表情凝肃的陈再励:“我们,合作愉快么。”
“警界里面,还有多少你的人?”
“不少。”陈琛松泛松泛筋骨,有意无意地道,“但也不多——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贪财。”
陈再励不理他的暗讽,只道:“我只怕你这次如意算盘打空了。喜灵洲监狱出了暴乱,上面不仅会派专案小组来彻查,还会特派专员直接参与管理,吴伟达走与不走,我的权力都只会越来越小!”
陈琛微微一愣,道:“来的什么级别?”大不了按级开价。
陈再励一按警帽:“警长。”
“?!”陈琛更诧异了,闹这么大警务处只派个沙展过来!他觉得有些棘手了——他的价码表里并没有这么低的阶级。
“走吧。这几天管着你的人,安分些。”陈再励匆匆转身,“来的人,怕是不寻常。”
吴伟达也是这么认为的:不寻常——来的人,当真是不寻常的倒霉。
他已经接到了惩教署发下来的公文:确定要从警务处调一个专员驻喜灵洲协助监察,所有监狱管理人员职务不变。也就是说这个特派专员也不过就是“协助”,连正式的职衔都不必给。再一看来人档案他更纳闷了,要知道惩教署在十几年前就从警察部队脱力出来了,虽然还同隶属警务处长管辖,但人员之间并不往来。而这次的“空降部队”他满以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精英分子,结果不过是个“沙展”(警长)还是从总督察连降五级做回一个沙展——吴伟达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要知道以这个人之前的履历,只怕马上就要升警司的!结果还被上面调派到这儿来“协助”他处理这个烫手山芋,有生之年怕也升不回原来那个职位。他觉得他总算在退休前遇见一个比他还倒霉的主儿了。
门上三记轻叩,吴伟达清清嗓子,整整领子,才叫道:“进来。”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在这个前“警界精英”面前失了架子。
门被推开,来人啪地一声立正,抬手敬了个堪称标准的完美军礼:“香港特区警务处港岛分区警长裴峻,报道。”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这是相关双方的资料。”吴伟达将厚厚的一叠纸递过去,“双方积怨已久,越南帮的老大叫黄月生,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贩毒,拐卖,□,三罪判了二十年,胆大心黑,属于人渣中不可回炉改造的一种,浑身都渗着坏水——这次的导火索就是他想要□一个泰国籍的犯人……”
裴峻端坐着,在吴伟达的介绍声中,他一一翻过档案纸,在一张他无比熟悉的照片上停住了手指——“陈琛,你都知的,也是个大人物,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进来,更没想到他会进我这儿……”
手指从那张清俊冷漠的脸上滑开去,他果断地合上了档案:“吴SIR,我大致上明白了。这钞械斗’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在提审之前,我想先去医院看看伤者,提取供词,顺便——验尸。”
陈琛关禁闭1周,名目是“意图偷窃公共财物”,故意伤人罪就被一把小裁剪轻飘飘地掩过了,因为全监狱的人都把更多的精神力集中到了应付警务处对“5.16”械斗案的调查取证上来。
谁都知道在监狱里杀人是多严重的罪行,查出元凶,绝对加刑——吴伟达可以把暴动降级定性为械斗,但这事儿,他不能捂也捂不住。
但陈琛没有过多的惊慌,他知道四个字:法不责众。
当时乱成那样,谁会知道谁的最后一击要了死者的命?只要他这边铁板一块,这场所谓的调查闻讯,也不过一个过场。
他的冷静一直维持到那个人的入场。
犯人们被集中到狱仓中间的天井,每一层都站满了荷枪实弹虎视眈眈的武警,苍白的阳光透过天井上方年久模糊的玻璃虚弱地照拂下来,逆光深处,走出一个灰绿色的身影——
陈琛的眼神划过他笔挺的翻领制服,硬制的军靴到他腰间武装带上插着的一把最普遍的警用点三八手枪,最后回到他的肩膀——那无花无星的肩章。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裴峻穿这样的警服,寻常地如同街上常见的陀枪师兄。他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还不难看。
看来他们都是适应性强的动物,无论环境,身份,地位发生了何等剧变,为了生存为了进化就必须处之泰然。
陈琛隔着人墙远远地打量着这宿命之敌。去年在那片热土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又瞬间潮水般地汹涌回袭,但教他再一幕幕地去细细追忆,却又记不真切了——或许因为在引渡回国等待宣判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两百一十七个昼夜,他已经对此思索了太多次,以至回忆褪色,终至消散。
他始终思索着:为什么最终会输。
吴伟达几句话介绍完了裴峻,陈琛也已彻底回过神来——喜灵洲监狱的新任管教,权重位不高,看来警务处那些老头子是想要借这把刺刀,重建这里的新秩序。
好吧。他遥遥望向裴峻,他不会输上第二次。
裴峻却仿佛压根没看见他。他淡然地接着吴伟达的话说:“上一周发生的聚众械斗,引发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三死十一伤,港府十年之最!”语气陡然转重,他缓缓地步下高台,沉重的军靴踏地声像踏在每一个的人的心上,“我一定要揪出元凶,量以重刑,否则不足以引以为戒!”
“琛哥……”疤面仔有些不安,明明不过是个沙警,他却有些发憷。
陈琛目不斜视地道:“别怕。他没证据。”
陈琛身后的另一手下崩牙雄也道:“他撂个狠话你就孬!”
“这个人是谁我大概心中有数。当然,若你们有人肯站出来自首或者告诉我谁是真凶,可以酌情减刑——我知道你们身后都有帮派背景,但是我对灯火发誓,有肯坦白从宽的,我裴峻保他到底!”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这是黑白双方对峙后的压抑。
良久,裴峻缓缓地勾起唇角:“既然都不愿意当众承认,就解散回仓吧。明天是你们一周一次的大放风日。这一整天,我都呆在保卫科,谁愿意私下和我聊聊,我之前的承诺依旧有效!”说罢一看吴伟达,“典狱长,您的意思?”
吴伟达也弄不清楚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点头同意。
犯人三三两两地在狱警瞪视下逐渐散去,裴峻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逆行,与陈琛擦肩而过,却没多看一眼。
他在佛恩身边停下脚步。
佛恩是皮外伤,因而如今除了面上一点淤青,已看不出异状,他听见裴峻对他说:“我们聊聊?”头也不抬,继续向前——他记得陈琛的吩咐,再恨再惧也不能表现出来,裴峻是头狮子,猎物一露破绽便会被噬地尸骨无存。
裴峻面色不变,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佛恩停下了脚步。
“琛哥!”崩牙雄余光中见到,低声喊了走在前面的陈琛。
陈琛头也不回:“别停下,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