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你白休息,”虞仲夜打断刑鸣的话,将原先摆在桌上的一沓文件推至他的眼前,“看看。”
挺厚一沓,刑鸣一脸狐疑地打开文件夹,头两页上头印着几个字——台长信箱,刑鸣知道自立台之初明珠台有个传统,任何人都可以匿名向台长举报、投诉或反应人民内部矛盾。但通常情况下明珠台台长日理万机,不可能一一回复,这些邮件与信件大多由台长办公室的人处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真费那劳什子了。
刑鸣小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台长信箱也就是一件摆设,是一桩有意为之的亲民之举与面子工程,但没想到虞仲夜居然真的会让人将那些举报投诉整理打印出来,抽时间看上一眼。
刑鸣粗粗扫视一遍,纸上内容基本都与自己相关,然而表彰、肯定的话一个字都没有,一桩一件的全是攻讦与弹劾。
在行业大背景是制片人制的情况下,几乎所有的主持人都习惯了照本宣科,但刑鸣显然不屑于只充当策编导的传话筒,他一改初入明珠台时的谦逊温和,不仅经常主动提出选题,甚至在节目录制过程中也屡次与制片人及编导爆发冲突,没少当众令人下不来台。
比如两会期间,他勒令全组成员把铺盖拿进新闻中心,甚至红白喜事都不准人请假;比如新闻中心开大会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敢在别人鼓掌时起身说“我还有一个稿子要准备”的刺头儿……刑鸣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么多混账的事情,一般也没人提醒他,彼时他风头正劲,文采出众,视角独特,按说同类型或同主题的节目并不鲜见,《明珠连线》偏能不落窠臼,该煽情时必催人泪下,该犀利时又发人深省。因此新闻中心人人畏他如虎,只敢私下里吐槽、抱怨或者干脆给台长发匿名邮件。
刑鸣从这些邮件里认识了一个过去不曾认识的自己,强硬的,尖锐的,甚至是刻薄的,恶毒的。
他跟选题,跟脚本,跟镜头,跟所有事较真,跟导演、跟后期,跟摄像,跟所有人较劲。
归根结底,不是不愿输给别人,而是不愿输给自己。
虞仲夜喝了一口茶,道:“怎么看?”
刑鸣实话实说:“挺婊的一个人,不怎么招人喜欢。”
虞仲夜放下茶具:“我倒是看见一个很有理想的年轻媒体人,只是还不会跑就惦记着飞了,太心急。”
同样的话老陈也说过,但其语境语意完全不同。刑鸣用最快的速度在脑海中把这话过了一遍,暗幸这话外之音似是褒多于贬。
“想请能请来,想留能留住,都是领导的艺术。”虞仲夜微微一勾嘴角,注视刑鸣的眼睛,“单凭这点,你还不如老陈。”
刑鸣不是受不得批评,更不是不肯服输于老陈,但虞仲夜面无表情时很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他气不敢急喘,话不敢大声,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吃好了。”刑鸣迫切想要逃离这种压迫感,哪知刚站起来,坐着的虞仲夜突然一把将他拽过,强迫他坐在自己腿上。
一个正在餐桌旁忙碌的女人朝他们瞥来一眼,三十来岁的样子,生得矮小娇俏,手脚麻利。刑鸣知道她叫菲比,来自东南亚的某个小国,料理虞仲夜的日常起居时日已久。
当着菲比的面,虞仲夜的膝盖顶入刑鸣的两腿之间,动手解开了他的第一颗衬衣扣子。
菲比的眼睛再没从他身上挪开。
刑鸣最受不了旁人的这种眼神,鄙薄掺杂怜悯,比刀子更狠,更利。他全身僵硬,脊骨以一个极怪异的样子扭曲起来,如背毛竖起的猫,呈现出高度紧张与不安的状态。
虞仲夜将刑鸣的衬衣扣子完全解开,袒露出一具满布情欲痕迹的身体,他的手指熟稔地揉捏过他的乳头,将它们逗弄得硬挺凸起,又顺延他的胸肌滑下,一路摸向他的小腹。
“老师……别在这里……”刑鸣彻底烧了起来,体表滚烫,喘息急促,汗液就像兹出身体的油。
“放松点,”虞仲夜突然出声,“扣子扣歪了。”他揽着刑鸣的腰,又一颗颗地将他的衬衣扣上了。
刑鸣不记得走出浴室前自己是不是真把扣子扣歪了,但几秒钟后他竟从虞仲夜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戏谑的意思。
这个眼神竟让刑鸣的心脏不合节奏地跳了跳,这个男人的睫毛奇长,奇密,映衬这一双天生多情深邃的眼睛,如湖畔青山,投倒影于波心。
刑鸣微微屏息,感受着一根修长冰冷的手指缓慢摩挲过自己的唇角与下巴……然后他看见虞台长笑了一笑,说,好好休息,这么漂亮一张脸,留疤太可惜了。
刑鸣脸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印子,那是那天跟保安起冲突,在台长办公室里当着虞仲夜的面磕坏的。
第10章
午餐过后,司机老林候在门口,虞仲夜打算出门。他临走前交代刑鸣办一件事情,整理并熟记明珠台所有外协人员的档案。
所谓外协人员,当然跟外貌协会没有关系,那是特指台里的派遣劳动人员和临时工,整个明珠园内最底层却也最有干劲的一群人,他们的收入紧靠绩效,他们的热情如火燃烧。
刑鸣确实听闻最近台里的人事管理系统正在升级,但却有点听不懂虞仲夜这话的意思。不止听不懂,而且不乐意。职场里还有一类人叫“影帝”“影后”,简而言之就是初入职场的菜鸟,他们全部的工作重心都围绕着资料的整理与影印,无聊又琐碎。刑鸣当然不是菜鸟,何况他现在迫切需要时间组建一个新的团队。
刑鸣第一反应,这很像一种别出心裁的惩罚。
虞仲夜走了,却没对刑鸣说是要留他还是要撵他,刑鸣自己更倾向于相信前者——他还有别的打算。
没跟菲比打一声招呼就自说自话摸进书房,第一眼印象不错,装饰简约,配色也冷感,看着挺符合虞仲夜一贯的审美喜好。往里走一点,刑鸣被满屋子的藏书吸引,这地方藏书之丰富简直令人咋舌,横穿欧亚非,纵贯五千年,不像书房,倒像图书馆。又往里走一点,看见连排书架与虞仲夜平日办公的地方隔着一块屏风,桌上摆置着笔墨纸砚。
刑鸣想起来,虞仲夜的书法与国画都有极高的水准,俊拔,强悍,矫若惊龙。
当真字如其人,人如其画。
刑鸣又想起虞仲夜亲笔题字的那本诗集,上头那漂亮磅礴的一行字常令他有种错觉,自己与这个男人早已相识。
刑鸣停在虞仲夜的书桌前,细细琢磨这“似曾相识”之感由何而来。
十来分钟后他才想起来,虞仲夜的这笔字跟他爸有点相像。
大概是这类文化人的通病。刑宏在世时也酷爱研习书法。不仅自己笔耕不辍,还经常压着儿子的脖子,也逼着刑鸣练字。
刑宏点着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站在小凳子上练字,书桌太高了,他够不着。
有时唐婉会进门来,心疼地喊一声“你要抽烟出去抽去,小孩子肺嫩,别呛坏了!”
刑宏给儿子挑选的字句都很短,四个字四个字的,什么“上善若水”,什么“厚德载物。”
刑鸣其实没耐性,但练进去了也就踏实了,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那年他六岁,以为世界就跟笔下的墨与纸般非黑即白,好人长命百岁,坏人遗臭万年。
刑鸣在虞仲夜的书房里转悠一阵,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又折回卧室。
菲比正在卧室里收拾,手脚勤快的她前脚刚收走了刑鸣的衣服,这会儿又在换床单。当然被两个男人这么不知节制地一宿折腾,黑色天鹅绒床单上淫迹斑斑,不换也不行。
虞仲夜的床不错,死宽,但刑鸣不喜欢正对大床的这面落地玻璃窗,四四方方,亮亮堂堂,白天还好,放眼望出去是亭台水榭曲径长廊,但夜里这扇窗就像一面镜子,只能照见那些不可告人的淫豫之行。
譬如,昨儿夜里这面镜子就倒映出两个男人,如榫与卯,整整一夜都嵌合在一起。与第一次一样,刑鸣感到快慰的同时也感到屈辱,且快感愈强烈,这种憋屈感便愈明显,在虞仲夜面前,他时而失识,时而失智,如茫茫海里的一只浮生物,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
菲比忙得不亦乐乎,刑鸣用英语跟她简单交谈两句,突然心血来潮地问,虞老师是不是常带我这种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