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钟,结束长假的刑鸣走进明珠台新闻中心大厦,察觉出今天的气氛与往常不同。
新闻中心的人远远避着他,照面也没个笑脸,一转身却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刑鸣充耳不闻。习惯了。
对于旁人对自己的关注,他当然是有感觉的。就像学生时代,他习惯了在女生们的集体注视下,脊梁笔直,目不旁视,接受一切爱慕与意淫,而今的他同样表现得泰然自若,愿意接受一切批评与挤兑。
他已经知道《明珠连线》的一期节目出了问题,也知道老陈这会儿就在台长办公室里,正想着法子要把他撵出明珠台。
审片主任与审片室一致审查通过的节目,到头来却要他一个人背锅。也怪他当初太自信,为了争取一个去新闻中心工作的机会,自己撩话说不签长约,只到手了一份薪金还算不错、但随时可能滚蛋的临时合同。
整件事情是不是老陈在背后搞鬼还不好说,但老陈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新闻中心的人也都听到了风声,只不过谁都有些意外,一向皮里阳秋的新闻中心主任这回杀鸡竟用牛刀,居然为了一己私愤,把事情闹到了台长面前。
电视台这种地方,察言观色的能力通常比业务水平重要得多,他们避着刑鸣是怕引火烧身,却到底低估了这人临事的胆识与魄力。
这个世界猫抓耗子螳螂捕蝉,生物圈一物降一物,人类社会也一样。
尽管老陈此刻磨刀霍霍,但毕竟上头还有一个人。
明珠台真正的当家老大,虞仲夜。
刑鸣自认为跟虞仲夜还算得上熟。虽说通常情况下一个电视台编外人员与台长交流的机会并不太多,而他加入明珠台将近一年时间,除去偶尔在办公楼内看见一眼,打声招呼喊声“老师”,其余时间,满打满算的,真正面对面的交谈也就只有三次。
头一回是在《缘来是你》节目录制结束之后,刑鸣再次出现在明珠台里不是应了老陈之邀,而是径直去找了节目的后期组长——他录制的那期节目刚刚播出,反响不错,但美中不足是后期师把他的名字打错了,电视上显示的是“邢”而非“刑”,一字之差。
刑鸣要求对方在下期节目的片尾处予以更正。
后期组长觉得这反应根本是小题大做,嬉皮笑脸地跟他打哈哈,说“刑”是个小姓,打错也正常,还说那个字看着就煞气,索性他就改一个。说完就要回头去剪片子,但没想到拦在眼前的人态度坚决,自己动都动不了。
麻烦您更正错误,出具道歉声明。刑鸣说话时微微翘着嘴角,措辞也很客气,但一双眼睛寒光凛凛,莫名给人一种巨大的威慑力。
周围渐渐围了些人,都是明珠台的员工,都直着眼睛盯着他看。电视台是个氛围奇异的地方,明里光鲜却暗潮汹涌,久而久之,人人都是丛林生物,得学会韬光养晦险里求生。这小子无疑是个异类。
正是满座衣冠似雪。
当事双方僵持不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代表明珠台向你道歉,你要的声明会在下期节目开始前登出。”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
刑鸣的心脏砰地撞了一下胸腔,这人的声音非常不错,既醇且厚,既有魅力也有阅历。
后期组长朝声音方向投去一眼,立马站得笔直,眉花眼笑地喊了一声,哟,虞叔。
刑鸣从这声“虞叔”里听出了三分敬畏、七分谄媚,直觉告诉他,这个“虞叔”在台里的地位铁定不一般。
循声望过去——说来也奇怪,围观的人明明不少,但他一眼就自人群中辨认出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
他掌心微微发汗,心脏又往胸腔上撞了一下。
刑鸣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自己就长得好,打小身边便不乏各个年龄层的漂亮异性,她们看见他时会突然惊愕地站定,然后瞪眼、抿嘴、拢头发。花花柳柳看得多了,刑鸣对于“美人”二字渐渐有了一套自己的标准,一般的庸脂俗粉之流难入法眼。
可眼前所见哪儿是虞叔啊,分明是虞美人。
对方比自己还高出一些,穿着一身深色休闲西装,去掉了领带,身上几乎没有奢品装饰,但从那深邃的眼神、低沉的嗓音与一身光华内敛的气度中都能判断出,这个男人理应有点年纪也有点身份,但他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个年纪还能保养得那么好,遥远华美得简直像一尊神。
对方轻轻一笑,走了,留下刑鸣进退失据,半晌立在原地。
他觉得这人眼熟。
后来刑鸣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虞叔就是台长虞仲夜。
虞仲夜年逾四十,接任明珠台台长不过两年时间,便敢于放下身段,一边以多档娱乐节目抢占国内黄金时段的收视,一边又破而后立,与英国BBC、美国CNBC战略合作,令明珠台的多档节目成功迈出国门。
别人口中的虞仲夜,无所不能无一不通,很神奇。听说他名校新闻系毕业,一转身竟投入部队;听说他亲自为明珠台的选秀节目主题曲填词作曲,文化部与美协主办的“百年中国书画展”上,他的名字与陈忠志、田黎明等传奇大师列在一起……
刑鸣对于虞台长国画、书法或者音乐方面的造诣不感兴趣,干电视的人大多自诩文化人,也大多能写一笔好字,吟两首酸诗,这不稀奇。他比较好奇,这么一个不似凡人的凡人,到底有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
虞仲夜本人毫无背景,前妻洪霓却是前省委副书记洪万良的女儿,洪万良一路官运亨通,两年前成功调任中央,可他的女儿却红颜薄命,婚后没几年就死了,只留下一个男孩,早早地就扔去了国外。虞台长表面上看似很深情,鳏居十余年没有再婚,无名指上一直戴着婚戒,但其实台里人也都明白,但凡有能力坐拥三宫六院的男人,哪个又真肯情有独钟。
明珠台里有个传言,洪霓死后,洪万良与虞仲夜定了一个翁婿之约,外头多少女人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准娶进门来。
当然但凡传言总有另一个版本,传言说虞仲夜其实喜欢男人。
第3章
刑鸣与虞台长第二次见面是新闻专业课上,虞仲夜是那堂课的讲师,虽然日理万机的虞台长只讲过一节课,但也正因为有了这一节课,入台之后别人管虞仲夜叫“虞总”或者叫“虞叔”,只有刑鸣可以理所应当、大大方方地管他叫“老师”。
那节课的自由发言阶段,鉴于刑鸣因《缘来是你》已有些名气,同班的一个女生便问了他一个问题:一个医学生为什么选择跨行做电视人,又为什么不做娱乐节目而要重头再来做新闻?
当时虞仲夜就立在讲台后头,以一双极深邃的眼睛望着他。千载难逢的机会,刑鸣迅速组织脑海中的词句,把几分钟的课堂发言当成了临场演讲。他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表演成分,解释了自己“弃医从文”的原因,他说自己在“娱乐至上”与“人文关怀”中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
刑鸣开始还声情并茂侃侃而谈,后来语速越来越快,虽说头脑聪明、思维清晰的人通常语速很快,但他是真的情绪上来了。
他引用了一位法国著名华裔作家的诗句。
他说,他知道这两年传统新闻业日渐式微,时代变了。
他说,他也知道自己有能力更有义务替这个社会上的少数人发声。
一开始,包括刑鸣自己都觉得这番言论做作或者哗众取宠,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没有了。教室变得很安静,大多数学生屏息聆听,只有一个女生不合时宜地格格笑出声来,她用细小的音量对同桌说,他以为他是谁啊。
虞仲夜也笑了,笑容说不上来是促狭还是不屑,但好看得要命。
其实“替社会上的少数人发声”这话并不是刑鸣说的,而是刑宏。
刑宏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