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话,裴老头怔忡了下,脸色僵硬,神采奕奕的脸渐渐黑了下来,裴勇裴俊不知所措,却看裴老头张了张嘴,朝裴勇裴俊伸手,两人急忙上前,握住他瘦得不成样子的手,眼眶通红,“爹,您别说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裴老头摇头,泪珠子一颗一颗的掉落,他们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有宋氏明白,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明白,他即使闭上嘴,也没有多少时辰可以活了,他只是不想,不想他们就这么忘记了他,顿时,瞳仁急剧收缩,紧着掌心的两只手,心里蔓延起无边恐惧,用尽最后力气喊道,“老大,老四,不要,不要忘记爹啊……”
哪怕想不起他的好也要念着他的坏,如此而已。
哪怕他用尽全身力气,听在裴勇裴俊耳朵里,也是极为小声的一句,韩梅进屋,见着此番情景,说了裴征不在家的事儿,“三弟和小洛舅舅去镇上了……”
语声一落,见那只枯黄得发黑的手渐渐落下,裴老头缓缓的闭上了眼,裴勇眼角氤氲起一圈水雾,拉住裴老头的手,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屋子里只有小声的啜泣声。
中午还不见裴征和沈聪回来,昨日村子里有人说通路了,具体的情形沈芸诺没听说,她担心裴征他们在路上遇着什么事儿,那么多腊肠,她心里害怕起来,不敢让邱艳跟着担心,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的张望着。
许久,才见着视野中出现了辆牛车,她得心顿时提了起来,不待牛车过来,她已跑了出去,牛车上是叠在一起的箩筐,只有沈聪,不见裴征人影,沈聪见她面色着急,知晓她又胡思乱想了,出声解释道,“小洛爷去了,阿征在那边忙活,暂时不回来,待会,你和小洛也过去吧。”
死者为大,沈芸诺和小洛过去,村子里的人将来不敢乱说沈芸诺,给长辈守灵,在族里地地位也是不同的,回到院子,沈聪洗了手去屋里看了眼邱艳,出来,沈芸诺已经将饭菜摆放好了,没见着小洛人影,他心下奇怪,“大丫和小洛呢?书院后天开学,正好我后天当值,给小洛报了名,上水村的学堂,今年就不去了。”
镇上书院的夫子多,小洛在书院,夫子教导得更细心,上水村的夫子,一人要照顾好些人,每人学的课业不同,夫子也累,不能人人都照顾好,镇上的书院则不同,何况,手里有了银钱,不差小洛去镇上念书的那点。
沈芸诺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小洛今年就四岁了,去镇上的书院年纪虽然小,对他会有更大的进屋,抬起头,眼里闪过担忧,“哥,你说,小洛爷的事儿。”
沈聪摆手打断她,语气温和,“他们跟着裴家老四,你和小洛做到本分就是了,外人说三道四的话你回来和我说,保管有法子收拾他们。”沈芸诺担忧得无非村子里的人会把裴老头的死怪在他身上,当初的事情他问心无愧,裴老头动了它身边的人就该有那样的下场,这么多年,他后悔得事儿不多,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没有杀了沈老头,留着他伤害沈芸诺那么多回。
“你在县衙不比其他……”
“我心里清楚,你和小洛过去就是了,不会有事的。”裴老头是病死的,韩大夫可以作证,再说,裴勇裴俊也不是拎不清的,他不担心旁人别人指指点点。
盯着沈芸诺姣好的面庞,心中一软,他以为沈芸诺担心裴征,没想着是担心他,手轻轻落在她发髻上,多少年了,她还是先想着他而非她自己的名声。
沈芸诺点了点头,等沈聪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才叫上小洛去了村子里,裴家院子已经有了不少人,裴年他们也在,堂屋中,往回放桌子的地方如今换成了棺材,沈芸诺哭不出来,牵着小洛,低头朝屋子里走,裴勇裴万他们跪在前边,韩梅和宋氏在外边,吩咐来帮忙的人家,村子里将白事看得中,明明长辈去世家里人伤心难受,却不得不跟随风俗,宴请宾客。
裴征跪在角落里,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天色逐渐暗下,裴征才抬起了头,朝身旁的裴勇道,“家里离得远,我们就先回去了,明晚再过来。”
后天裴老头出山,明晚一家人都要在,今晚有人守灵就够了,裴勇并未拦着,朝身侧得裴万道,“二弟,你腿不好,也回屋休息吧,我和四弟轮着来就是了。”
周菊怀着身子,要避讳白事,沈芸诺和裴征出了院子,就看周菊手里提着灯笼,“三嫂,我今晚去你们那边住住吧,家里客人多,我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老太太得知裴老头得死讯,面上没有多大的波澜,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是没了当初女人死后的那种绝望,裴老头和老太太关系算不得好,加之这两年裴老头做的事儿,早已寒了身边人的心。
沈芸诺觉得也是,家里还有空屋子,棉被也有,遂道,“走吧。”这边动静大,周菊只敢一直窝在屋子里,老太太唯一的女儿留下两个孩子,今日也来了,周菊口中说的客人应该就是他们了,路上,沈芸诺牵着周菊,裴征抱着小洛,四个人慢慢往家里走。
“爹死的那会我不在,天亮就开始骂人,下午,听娘坐在门口喃喃自语我才明白,爹骂大家无非担心我们把他忘记了,拉着大哥和俊哥,最后一句话就是别把他忘了,你说爹到底怎么想的?”好在分了家不在一个院子里,想着堂屋死了人,她心里发毛,之后是不敢再往那边院子走了。
回到家,沈聪给他们留了饭菜,“锅里还有鸡汤热着,饭菜也有,端出来就能吃。”邱艳坐月子,每日一只鸡,剩下的都他们吃,为此,沈聪去上水村买了十多只鸡回来,河里的冰开始融化了,他再去钓鱼,弄点鱼回来给邱艳补身子。
沈芸诺将小洛住得屋子后边的小屋子收拾了出来,铺上新的被子褥子,这才和裴征回了屋。
翌日,吃过早饭,沈芸诺和裴征牵着小洛过去,办席面要去镇上买肉,跑腿的事儿交给裴年,牛车也在裴家大房,刚进村,就听着裴家院子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声音大,像是宋氏的,听上去比宋氏的年轻,沈芸诺皱了皱眉,见裴征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良久,他意味不明道,“是大姐,大姐回来了。”
沈芸诺心下微诧,仔细辨别,还真是裴娟的声音,裴娟哭声中气十足,手里有五两银子,不管在哪儿日子都该过得不错,沈芸诺却察觉到,裴征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抹厌恶,她不知晓从何而来,一只脚刚踏进院子,就见院子正中间跪着位妇人,形态臃肿,一身白色绸缎更显得人珠圆玉润,刘家前些年日子不好过,之后家境好了,可裴娟也没有这样好的身体。
“爹啊,都是女人不孝,没来得及见您最后一面,您心里要是有气的话,睁开眼骂我啊,我的爹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啊。”裴俊背对着她们,声音凄惨,比起韩梅,反而有几分真心。
宋氏坐在堂屋门口,清浅的目光落在裴娟身上,像是看陌生人似的,深邃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听周菊说,裴老头死后,宋氏最多的神情就是这样子,失神得望着某处,眼里看不尽任何东西。
哭得差不多了,裴娟站了起来,走到宋氏跟前又跪了下去,手拉着宋氏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一个劲的认错,“娘,是我得错,您打我吧,要是我早些时候回来,爹说不定会多活些日子,娘,都是我的错啊。”
宋氏僵直了手,愣愣得看向面前的裴娟,脸长了一圈肉,手臂粗了不少,满面红光,和她记忆里的裴娟完全是两个人,她不确认的唤道,“你是娟儿?”
裴俊仰起头,脸上尽是泪痕,埋在宋氏双腿间,失声痛哭,“娘,您好好看看我,我是娟儿啊,您的娟儿啊。”
宋氏伸手,轻轻捧起裴娟的脸,停在她圆润的脸颊,眼角缓缓落下两行泪,“娟儿啊,你可是娘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啊,你这么能这么对我和你爹啊,娟儿啊。”
☆、100|06-06-11
裴娟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的妆容散开,蹭了宋氏一衣袖的米分,裴征顿了片刻,越过二人进了屋子,裴勇裴俊忙活了一夜,面上精神不济,屋子里不见裴万人影,裴征问小栓,才知是去山里砍柴了,客人多,裴家大房帮着应付,裴征拉着小洛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又烧了纸钱,转身,望着倦怠的裴俊,“四弟回去歇会,我和你三嫂守着就好。”
裴俊摇了摇头,院子里闹哄哄的,回屋也睡不着,况且,昨晚,宋家亲戚住了他和周菊的屋子,不知是什么情形,他回屋碰着了不太好,抬眸,望向门口哭作一团的两人,端详片刻,收回了视线,沈芸诺正往火盆里烧纸,纸烧得旺,烟雾中纸灰冒了出来,裴俊神色复杂的问裴征,“三哥,你说大姐之前去哪儿了?”
若非裴娟出声,他也没认出来,当初,裴娟拿着五两银子偷偷走了,分家也是她怂恿的,裴万脚受伤,裴老头出事她都没不见人影,偏生这会儿回来的,裴娟真改了性子,早先就该回来了。
人心难测,他不得不多长个心眼,对裴娟,他并不热络,甚至算得上是冷淡。
裴征说不上来,裴娟胖了不少,在外边日子过得不错,说起来,裴秀还夏家的亲事还是裴娟在中间牵的线,斜眼,蹙眉道,“爹死了,她回来烧柱香总是好的。”
裴老头的事情后,裴娟舍不得宋氏,想要留下来尽孝,经过裴秀的事儿,裴俊也冷了心,眉色淡淡的道,“大姐不用担心娘,有我和阿菊,会照顾好她的,你若是真有心,以后常回来看娘就是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裴俊此时的心境,裴老头出山,裴秀和夏庆丰回来看了眼就走了,留下五十文银钱,被裴俊还回去了,裴秀要拿银钱作名声,他不会如她的愿。
不是裴秀,裴老头说不准还能活些日子,裴俊不是不怪裴秀的。
裴娟伸展了下粗了一圈的手臂,这次回来,家里的境况明显好转不少,这点是她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打量着裴俊冷硬的五官,眼眶微红,张嘴想说什么,被裴俊略含指责的目光望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转向宋氏,眼神带着祈求。
宋氏身形僵直,别开脸,叹气道,“如今我跟着你四弟,日子不差,你就回去吧。”裴娟和裴勇他们离了心,尤其是裴万,目光淬了毒似的,家里边乱糟糟的,也是裴娟从中搅和出来的,宋氏心思清明,撵人道,“你手里有银子,你好好拿着,你爹没了,我又是个没本事的,帮衬不了你什么,日子啊,还是要自己过。”
话完,宋氏捡起角落里的扫帚,佝偻着背,慢慢回了屋,明明少了一个人,宋氏觉得少了很多人似的,耳边安静得不像话,偶尔,好似屋子里有人,裴老头在骂她,宋氏听得红了眼,待细细听,什么声音都没了,次数多了,她也清楚是她魔怔了,将屋子清扫干净,柜子里,裴老头的衣衫全烧了,只剩下她的,乱七八糟的堆在柜子里,她一件一件叠好,嘴里喃喃自语的嘀咕着什么,沉静如水的脸渐渐崩裂开,抬起手背,擦了擦没落下的泪,算计得多,到头来什么都捞不着。
几个儿子分家了,老头子走了,她呢,手里的田地也没了,此刻,才幡然醒悟,当下的日子,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她以为,她和老头子活着一日家里便不会分家,她的几个儿子争气,挣很多的银子,会比裴家大房正得还多。
昨晚,睡着了,好似梦见刘氏在她跟前点头哈腰,求她赏口饭吃,睁开眼,嘴角勾着笑,然而,不过是梦境罢了。叠好衣衫出来,裴娟还站在院子里,纤细的腰身粗了许多,白色的衣衫穿在身上显得人矮了一截,她放好扫帚,走下去,叹了口气,“你如果没地儿住,就住你爹的那间屋子吧,我和老四过,你自己吃什么自己想法子。”
得饶人处且饶人,可惜,她明白得晚了。
裴娟张了张嘴,在宋氏如炬的目光中抬不起头来,她身上穿的绸缎,发髻上插着银簪,哪是缺衣少食的?局促道,“娘,我手里有钱的,我就是,就是不放心您。”
宋氏嗤笑了声,不知是笑裴娟还是笑自己,“家里这样子呢,你还能算计什么呢?娟儿,娘年纪大了,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穷也好,富也罢,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裴俊孝顺,她不来事,三个人好好过日子,将来待自己年纪大了,日子不会比裴老头过得差,老头子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她手里没有银子,却想留下点什么,至少不会让几个儿子提起自己时沉默无言。
回到西屋,朝收拾院子的裴俊道,“老四,我来吧,你去那边把阿菊接回来,待会我做饭。”
裴娟站在院子里,像个突然闯入的无关紧要的人,激不起一丝涟漪,她心生恐惧,低低喊了声娘,屋子里,宋氏并没有应声,专心做着手里得事儿,裴娟咬咬牙,站了会儿,愤懑的转身走了。
家里的腊肠全卖了,沈芸诺前前后后将屋子里收拾出来,又找了沈聪买回来的熏香,试图将屋子里那股味儿驱散,裴老头的丧事,说好花的银子四家人平摊,裴征挑了大头,出了一百文,沈芸诺没说什么,比起他们三家,自家宽裕很多,裴征出大头,更多的还是为着她和小洛的名声,她心底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