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霜娘预想的略有出入,这件事最终却不是由胡姨娘来告知她的,而是在隔日晚上由贺老爷把她叫进了正房。
在贺老爷心里,霜娘这个女儿就是他的私产,同他放在箱笼里的银块一般,随他如何花销使用,并不用问过银块的意见,更不必考虑银块的感情,他欣欣然把冲喜的事与霜娘说了,便道:“侯府那边的时间紧,恐怕这几日就要过来抬人,你不要出门乱走了,安心呆在家里罢。”
全没有要推女儿进火坑的自觉,倒是胡姨娘立在一旁,描补了两句:“大姑娘,这两日你就好好歇着,侯府那边晓得事情办得急,一应采买物件皆由那边包了,不用你操半点儿心。”
霜娘心里已有了数,与面前这两人实没什么好说的,默默应了,兀自退下。
胡姨娘倒纳罕了一下,好好的姑娘忽地得知要被送去冲喜,她以为霜娘再怎么懦也该不甘吵闹一场的,所以才挑了贺老爷出头和她说这事,谁知她悄无声息的,竟毫无一丝刚性儿。
讶异过了,胡姨娘却也没多想,心思早转到了别处,向贺老爷柔声道:“老爷,那侯府遣来的官媒说,日子紧得很,三书六礼什么的只能赶着过了,恐怕难免要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望老爷见谅莫怪。”
贺老爷美得很,连声道:“不怪,不怪。”
胡姨娘向前贴了贴,纤长的手指扶到了贺老爷的肩上,声音放得更柔了:“老爷,侯府给大姑娘的聘礼,应该很快也会送过来了——”
贺老爷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什么给霜娘的?下聘礼自然是下到我贺家来,霜娘她亲娘去得早,你我二人将她辛苦养到这么大,好生给她挑了人家,最后落得些回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料霜娘不敢争竞什么,这本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胡姨娘嘴角禁不住就露出蜜沁似地笑意来,更逼近了问:“如果大姑娘觉得委屈了呢?寻了老爷来闹,可怎么好?”
贺老爷哼了一声:“霜娘要是这么不孝,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胡姨娘这才放下了心,就势给贺老爷捏起肩膀来,口里继续道:“还有大姑娘的嫁妆怎么办,也要讨老爷个主意呢。”
贺老爷享受着爱妾的服侍,惬意地倒在椅中,半眯着起浑浊的眼,含糊道:“这些琐事,你瞧着办就是了。唔,王氏旧年里留下的那些物件,都给霜娘带过去罢,我这里再出五十两银子,交由你出去采买,想来尽够了。”
这话里的意思便正与胡姨娘不谋而合,届时侯府送来的聘礼,皆由贺家受落,一丝一毫也不会交由霜娘带走,至于霜娘本身该有的嫁妆,去外头街面上买些凑数就行了——所谓王氏也就是霜娘亲娘当年留下的物件,胡姨娘转了转眼珠,那死鬼本来也就个小户人家出身,哪有多少资财,她过世后仅剩的几样值钱些的首饰早被胡姨娘撒着娇要到了手里,如今贺老爷既说了,大不了还给那丫头就是了,横竖永宁侯府的聘礼就要流水一般地送来,她还愁没有好首饰戴?
心头越想越是一片火热,胡姨娘笑道:“好,妾身都听老爷的。”说着见小丫头来娣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进来,便挽了袖子,捋了镯子抛在妆台上,亲自替贺老爷脱靴洗脚,服侍他安歇不提。
且说永宁侯府那边,现由世子夫人梅氏掌家,从她本心论,实以为冲喜之论很有几分荒唐,多半不能管用,然侯夫人像抓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般必要如此,她做人媳妇的不好违逆,只好雷厉风行地操办起来。侯府不比贺家随意,虽说冲喜,也是正经娶妇,三书六礼什么的,即便为着时间紧不得不尽量从简,大面上的褶儿总要在,直忙了个人仰马翻,总算在十日限期的第六日时进行到了送聘这一步,将仓促间凑出的三十二台聘礼吹吹打打地往贺家抬去。
这一番热闹非同小可,光是随性的轿夫挑担的脚夫喜婆丫头小厮等就挤满了整条街,三十二台聘礼刚进了十台就把贺家的小院子塞得连下脚的地方都寻不出了,勉强又往正厅厢房等处放了五六台,余下的是无论如何也没处放了,贺老爷晓得今日侯府会来下聘,特特请了假在家中候着,见状忙打发胡姨娘去隔壁翰林家借了院子暂用,才算安置下来。
贺老爷是个清官——他那位置没得地方刮油水,略有点儿早进了上司的口袋里,被逼着不得不清,因此贺家日常拢共只买了两个使唤的下仆,一个正房伺候的丫头来娣,一个在厨房帮佣的李嫂,两个团团转着伺候茶水,发放喜钱,因都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忙得乱七八槽,有那喜婆见有空子可钻,明明拿过一份喜钱的,又来讨第二遭乃至第三遭,来娣糊里糊涂的,只要人来要就给,哪分辨得出哪个是哪个。
却被胡姨娘一眼看见,又气又恼,这样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把霜娘拉出来帮忙,只得去抓雪娘,谁知雪娘早被那些光耀灿烂的聘礼迷得头都发昏了,什么都顾不得,只一台台趴着看,见着有一台专放各色富丽锦缎的,更是拔不出眼睛,胡姨娘拖了她几次都未曾拖动,咬牙一跺脚,只得亲自挤向人群里去张罗。
她先劈头给了来娣一下子,再把她怀里抱着的专放喜钱的箩筐夺过来,骂道:“败家的死丫头,多少钱经得住你这样糟蹋?这不要你管了,你去隔壁,把我们家的东西都看着些,别叫眼皮子浅的乱摸摸坏了!”
来娣冷不防挨了一下,遭打懵了,但这些打骂她向来吃惯了的,虽然不晓得这次为什么挨打,却也不问,只低了头缩着肩膀,从人堆里挤出去,往隔壁翰林家进去。
隔壁的院子也热闹得很,凡闲着的各家娘子都被这场忽如其来的喜事吸引来了,正围着院子里的嫁妆议论纷纷呢,见着来娣,都眼睛一亮,一个大理寺评事家的娘子沈氏一把把她拉到面前来,问道:“你家这是怎么回事?没听说你家大娘子许了谁,怎么忽然聘礼都送过来了?”
翰林娘子甄吴氏则道:“外头吵得很,我恍惚听见说是永宁侯府家,可是我听错了?这真离奇得很了。”
来娣是个木讷丫头,见人问,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只听得众娘子们面色数变,唏嘘不已。
“这没了娘的姑娘……唉。”
“霜娘这丫头也是太老实,冲喜这样的路,她也闷不吭声地应了。”
“不应能怎么办?她亲爹选的亲事,上哪儿说理去。”
“唉,真可惜了,好好的姑娘,一辈子就算葬送了,这往后的日子长着哪,可怎么熬哦。”
“也别把话说得这么丧气,说不定大相国寺的高僧佛法精深,这冲喜真的管用了呢,那霜娘可就飞上了枝头,苦尽甘来了——”
外头忽的起了一阵更大的喧哗,盖过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这又是怎么了?”吴氏皱着眉,贴到门边处向外张望,只见几个白衣白帽的人旋风般刮进了贺家的院子里,她忙又走向墙边,踮起脚往贺家院子里看去。
贺老爷已经坐倒在地上,面色雪白,失神道:“你、你说什么?”
来的几个人中为首的是个中年人,身材中等,面容清瘦,随着他再度开口,院里一片死寂,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众人耳边:“请贺主事见谅,我们夫人说了,乘着这门亲事尚未完全成就,不必白白耽误贵府小姐,如今就此作罢,是我们夫人的一片慈心,想必贺主事能够理会。”
吴氏没有听到他进来时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只看他一身服孝,再看贺老爷跌坐在地的情状,就足够猜得出他说的是什么了——永宁侯府那位小爷,已经没了。
贺老爷在美梦做到最美的时候被强行唤醒,这一番所受刺激非同小可,他嘴唇几度开开合合,却是脑袋嗡嗡乱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姨娘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个目瞪口呆的样子。雪娘离得远,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眼放光地还在摸索箱笼里塞得厚厚实实的绸缎。
中年人眼角瞥见,皱了皱眉,又等片刻,见这一家都没个人回话,便直接道:“婚事不谐,我奉夫人令,前来叫回聘礼,叨扰了贺主事一场,这里是一点小小赔偿,聊表心意,万勿见怪。”
他话说得客气,然而行动却十分迅速,俯身将一个藏青色荷包塞进贺老爷怀里,又径自走向胡姨娘,从袖袋里摸出张银票来,展开向上放进胡姨娘怀里抱着的箩筐里,向胡姨娘点头示意道:“人多手杂,发的喜钱不方便叫他们一一还来了,这里是一百两,算作抵账,可行?”
胡姨娘愣愣点头,她那些个喜钱包里不过是几枚铜板,哪发得到一百两这么多?自然是可行了。
中年人转头环视小院一周,沉声道:“好了,都不要发愣了,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动作都给我小心些,莫碰坏了人家的家什!”
众人哄应一声,七手八脚地将一台台聘礼重新整起,雪娘遭个容长脸的丫头一下自后撞到旁边去,摔了个屁股墩,她犹自懵懂,见人把东西都抬走,还嚷嚷呢:“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的东西,放下,都给我放下!”
撵着追上去,却根本无人理她,众人只管抬着她心目中“她家的东西”鱼贯而出,胡姨娘终于回过神来,忙把她扯回来,有气无力地道:“别想了,侯府的少爷没了,这门亲事也没了。”
“……”雪娘张大了嘴巴。
下聘的人来得快,走得更快,不过两刻钟功夫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院子里呆呆的三个人,好似一排被霜打过了的茄子,全蔫巴了。
门前墙头上都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贺老爷自觉颜面大失,爬起来,恨恨地瞪了胡姨娘一眼,低声道:“你找的好亲事!”扭头进屋去了,砰一声把门摔上。
胡姨娘被瞪得一缩,没敢追过去,也不想杵在原地供人参看,只得把雪娘一拉,往女儿房里去。
进了房里,向炕边一坐,便发起愁来。胡姨娘伺候了贺老爷这么多年,对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如今他是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知道这门亲事时如何欣喜若狂了,只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来,以为都是她的缘故,她虽然委屈,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当年王氏是如何与他夫妻离心的?就是不肯事事都忍下委屈,才不得老爷欢心,也才叫她有了可乘之机。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想个法子,快些把这半截落空的场面圆过去,才能让老爷回转来。
雪娘的心情倒慢慢从难过里好起来了——失去那些宝贝虽然叫她心痛得不得了,可是霜娘也不能嫁到侯府去了呀,她从知道这个消息后就一直纠结不已,虽经胡姨娘多方开导,她一时想开,一时却又忍不住要钻进牛角尖里,总不喜欢霜娘嫁去,哪怕是嫁去受苦呢,她心里还是觉得嫉妒。
见胡姨娘沉着脸,她还奇怪呢:“娘,那少爷死了就死了嘛,你忧烦什么?”
胡姨娘没好气道:“你没看见你爹的脸色?他心里恼恨我呢,这几天你也小心些,没事别往你爹面前凑,要是惹得他更不自在,要发作你,娘也救不了你。”
雪娘撇了嘴,很不服气:“这事同我有什么相干,凭什么来骂我?再说,大姐又不只一门亲事,这个黄了,不还有爹衙门里的上司等着讨填房呢?叫她嫁到那家去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