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托利看到安德烈躺在那张简陋的手术台上。其实那根本连手术台都算不上,不过是堪堪能够让一个男人躺下来。
黑发的男人已经清醒了过来,但看上去并不怎么好。似乎只是用他的意志力在抵抗着什么。而从护士那里,阿纳托利大概了解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三分钟前。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从昏迷中挣扎着醒转了过来。那颗榴弹造成的后果很严重,虽然没有马上夺走他的生命,但爆炸的威力使得安德烈的右半边身子几乎瘫痪。他的胳膊和大腿需要马上实施手术。
“得打些麻药。”老医生皱着眉头说道,令大家吃惊的是,安德烈拒绝了。
“不。”他在昏迷的状态下,依旧从唇间吐出这个音节,却并不会显得软弱。
“如果不打麻药,缝伤口的时候您会挣扎。”护士有些焦急地说着,她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官为什么拒绝麻药。
“年轻人,这可不是逞强的时候!”老军医重重地说着,已经有些生气了。
安德烈得眼睛有些迷茫的睁着,牙齿紧紧的咬着下嘴唇,让那一丝呻吟不会流泻出来。
“我的大脑很重要。”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还是老军医反应了过来,他安抚着,“麻药几乎不会损伤您的大脑神经。”他看到那个年轻人似乎攒了一点儿力气,让自己的神志尽可能的保持清醒。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想要为之前的喊叫而感到抱歉。
“是几乎不会,不是完全。”那个黑发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是竭力用一种平稳的语调保持自己的观点,显然是不会退让。
所以阿纳托利他们看到的就是几个人僵持的画面。
“安德烈,该死的,你应该听军医的话!”阿纳托利有些暴躁的喊着。作为在场最不喜欢听人的话,并且以破坏规则为乐趣的人来说,他这话若在平日里,一定会得到多罗霍夫的嘲笑,但现在,那个灰眼睛的男人只是抿紧了嘴唇。
他看着手术台上脸色苍白的男人,因为失血过多,他看上去简直像一个死人,但眼神中的那种东西却还是让人第一眼就能认出他。
“我坚持。”
安德烈并没有再多说话,疼痛和失血使得他的声音微弱,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分量。
这真是一个愚蠢的选择。阿纳托利瞪着对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绝对不希望这家伙有任何闪失。不只是因为那是他妹妹的未婚夫,还有他所做的一切。安德烈·博尔孔斯基,这个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以傲慢和冷酷著称的男人,救了他和多罗霍夫的命。
“不用麻醉药。”多罗霍夫望着那个老军医,神情认真地说道。
“你也疯了吗?费佳!”阿纳托利几乎是吼了出来,但后者难得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继续盯着那个军医。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中校要求不用麻醉药。”
军医用一种你们这群混蛋,专门惹麻烦的兔崽子的眼神在多罗霍夫和安德烈身上看了一圈,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大手一挥把阿纳托利他们这三个不相干的人赶了出去。
帐篷里一直就不会安静。在这里面等待救援的还有几个人,呻吟声一直不曾消失,但对于安德烈来说,他的世界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他知道手术开始了,也知道从自己的皮肤中不断的有鲜血渗出。
那些冰冷的器材正在处理他的血肉,分割着他的身体。
周围吵吵嚷嚷的,好像有数万只蜜蜂在他耳朵边煽动者翅膀,但除此之外,又变得格外安静。
他也许会死……
安德烈突然想到了这个事实,恐惧和不安使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换的了老军医一个略微温柔的安抚,他以为安德烈是在害怕,毕竟不用麻醉药几乎没有先例。
但安德烈并不是因为自身的死亡而感到恐惧。而是在这充满了汗水,鲜血,炮火硝烟以及消毒水的狭小帐篷里,他突然想到了那些在等他回去的人。
童山,他出身的地方。
那儿有郁郁葱葱的白桦树和橡树,雨后有熟透的黑莓和闪闪发亮的浆果。父亲喜欢的音乐队会在小道上演奏,他们都在那儿,他的儿子坐在草地上咯咯的笑着。
啊,他几乎要忘记那个孩子的样子了。
他有一头和自己一样的卷发是吗?他的眼睛像死去的丽莎,但瞳色和自己一样,是母亲最喜欢的海蓝色。
安德烈因为想起了儿子而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因为那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
“安德烈,我多想陪伴着你长大啊……”他的母亲总是那么说,那双温柔的眼睛对着他的时候总是泛着泪光。她的歉疚,她的怜惜,在这个时候,安德烈似乎完全了解了。
还有谁?
安德烈用手拨开那层薄雾,一个漂亮的花园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走啊走,看到了大片的蔷薇,顽强的生长着。
早晨的阳光照耀在饱满的花瓣上面,露水折射着淡色的光彩。
多漂亮,多迷人啊!
可还有谁呢?
安德烈驻足凝视着这些花,然后,那露水旋转着,只看得见大块的金色。金色,他呢喃着,眼睛慢慢的睁大。
哦!是的!
他怎么会忘了她呢。
海伦。
安德烈呢喃着这个名字,他看着面前的蔷薇,就好像瞧见了那个天真又生气勃勃的姑娘。
海伦,那个在等着他回去的姑娘。
“回家……”
帐篷里,那个简陋的手术台上,老军医贴近着军官的脸检查着对方的瞳孔,然后,他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而老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起来。
☆、第 1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