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梁山上的时日已经超过了阳谷县,从那个被报复贱卖的丫环变成了能使唤小弟的黑道大姐,但有些最初的记忆,哪是能轻易抹平的。
武松不自觉地立刻点头,眉头间闪着些愧色,直到她转过身,撩起帘子出了帐,目光跟在她背后,被落下的帘子隔开。
片刻之后,却听到外面“啊——”的长声尖叫,正是潘小园的声音,几乎撕破了音,带着哭腔,“不要——”
武松全身一震,抄起刀奔了出去,看到眼前一幕,全身如堕冰窖。
那一串跪着的人,此刻已经七倒八歪的横尸于地。几个小衙役倒在血泊里,知县身首分离,赵老爷子脑瓜被劈成两半,鲜血狂喷;夏提刑胸口一个大血窟窿;狮子楼老板脑浆流了一地;姚二嫂连同她怀里抱的男孩,已经成了两截四块,血流满地。李逵提起板斧,哈哈大笑,不紧不慢地砍掉了王婆那颗花白的头,朝胸口踹一脚,尸体慢慢倒下去。
屠杀只用了片刻工夫。方才他和潘小园两人在帐子里默默相对,各想心事,他竟是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异动。
旁边的小喽啰见黑旋风行凶,纵然有那不忍的,谁敢多说一句话?
而她潘小园在干什么?理智全没了,一面干呕着,一面疯跑,朝李逵大喊:“别杀……”
李逵板斧一挥,喝道:“滚开!别妨了老爷的兴致!”
武松腾身几个纵跃,赶上去,三分力,直接将潘小园推出两丈远,手里的刀直接迎上板斧,当的一声巨响,接口处迸出几丝火星。紧接着手上一轻,李逵的蛮力对上他十分的怒气,那腰刀是寻常之物,竟立刻断了。
武松紧攥着半截断刀,眼睛血红,吼道:“李逵!你干什么杀人!”
李逵倒是显得天真无辜,笑道:“兄弟手痒,见你迟迟不动手,帮你一把,放心,俺只是让俺着板斧发发市,功劳不抢你的……”
武松牙齿咬得格格响,“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也下得去手!”
抽出腰间第二柄刀,抢上去直接便是拼命的招数。李逵赶紧板斧一隔,叫道:“啊哟!反正不是什么好人,那么认真干什么!唉唉,下次我让你杀不就得了……”
再不说话,当头劈下去。
李逵也怒了,须发戟张,板斧乱挥,骂道:“来啊,来啊,怕你的不是好汉!”
这时候远处的人听到动静,见两个梁山兄弟居然开始性命相拼,个个呆若木鸡。张青一边拼命跑过来,一边远远喊道:“两位大哥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坏了咱们山寨义气!兄弟先……”
跑一半,看到那一地的血污尸体,喊不出来了,冲到一旁,直接吐起来。张青不是没见过杀人现场,但眼前这种犹如屠宰铺一般的场面,也大大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武松完全不想控制。论蛮力,李逵不输于他;论武功招数,李逵简直是三岁小儿。黑黑的脸膛上立刻见了血,再一刀……
突然被拦腰抱住了,听得身后哭喊:“武二哥,停手!”
板斧在纤手上方三寸处挥过去,一阵劲风。武松吼道:“你不要命了!退下!”
那边张青跌跌撞撞的爬过来,也拼命将李逵往后拉,叫道:“李大哥,冷静,别打了!”
李逵哇哇大叫,轻轻松松就把张青挣开了,顶了个跟头。张青爬起来,再拖住,孙二娘赶过来,一起把住李逵左右两臂,后面再奔来五七个小喽啰,一串人,糖葫芦似的粘在李逵身后,这才把他制动住,大家乱哄哄叫道:“两位大哥住手!别冲动!看在宋大哥的份上……”
武松让潘小园死死抱着,甩不开,血红的眼睁得浑圆,风吹过,眼角淌出几滴热泪,死死盯着李逵,好像要将那束目光凝成刀子。
李逵犹自不忿:“这群厮鸟自己找死,早晚是要杀,你急什么急……”
“我不是要……”
如果只是要取人性命,半夜三更轻装下山,捅死十个八个都不难!但他要的是事实,是证词,是他大哥的清白。
也许只是盼着圆一个念想。但眼下,这念想,让两把板斧劈了个粉碎。
背后还让她紧紧搂住,一鼓作气的杀意慢慢竭下去。听她带着哭腔劝:“别……别跟这人计较……不值……”
李逵让人好说歹说,拉近附近军帐里喝酒消气。
武松擦了把汗,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翻过身,双手按住底下那双细肩膀,几乎是吼出来:“方才你怎么敢去拦我!对面是李逵!他的斧子不长眼!”
潘小园又惊又怕,思绪尚且有点不清不楚的,眼泪流到嘴角,转着圈儿,顺着下巴滴下去。
“你、要是你杀了李逵,你也活不了,你想过没?”
梁山兄弟自相残杀,依军法便是滔天大罪。武松胆敢这么做了,回到梁山,谁都罩不住,能有个全尸,算是大伙顾念往日情分。
武松何尝没想过这种后果,但李逵的所作所为已经触了他底线——用命来维护的底线。
牙根咬得紧紧的。刀尖撑在地上,头脑沉重得支撑不住。颓然的,慢慢单膝跪下去,让冰冷的硬邦邦的土地,托住身体的重量。
“大不了老子不在梁山混了!”
冲动只是一瞬。豪言壮语说出来,便知道这话有多空洞。不由自主靠上身边那个柔软温暖的肩窝。她没躲,反而用力站直,让他倚着。
他武松被全国通缉,难做良民,梁山是最理想的容身之处;当初不是想得好好的,在此栖身自保,顺便还宋大哥的人情债。宋江也不是没提点过他,梁山上鱼龙混杂,必定有他武松不愿交往之人,疏远便好,没必要跟所有人打成一片。
再说,梁山上也不是没有志同道合的兄弟,有些人更是让他获益良多。相处了这么久,已经把一片小小水泊,当成了他的大半个家。
更别提他身上那封密信,旋涡的中心,间接让晁盖送命的东西。梁山上谁肯轻易放走?
若是说走就走,就算梁山方面不计较,他也免不得江湖上名声扫地,更别提,身边这个姓潘的女人,当初答应大哥要护她一条小命,若是就此暴露在江湖的腥风血雨当中,能撑多久?
他刚想解释两句,说自己不过是头脑发热,让她别当真,却听她轻轻的开口了,声音颤抖中透着坚定:“又想安稳,又想率性,天底下哪有不要钱的买卖。你若是不愿委曲求全,要是真想打包走人,我没意见。你是有真本事的人,到哪里活不得,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温言软语说出来,手搭在他肩头,旁人看不见的小动作,轻轻捋顺他的鬓发。
武松全身一震。太阳从乌云的缝隙里现身,曲曲折折的一道光,透过眼帘射进来,劈开头脑中的混沌。猛然睁眼,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想问一句“那你呢?”终究没敢问出口。
而是改口,说道:“不管怎样,此次出战,须得有始有终,不能将其他兄弟陷于风险之中。”
脆弱转瞬即逝。话说到尾,最后一个字已经如铁般坚硬。扶着潘小园的肩膀站起来,指节擦掉她眼角腮边的泪,沉声道:“我去整合队伍,午时准点出发。”
见她怔怔点头,又安抚一句:“以后不这么冲动了,你惜着点你自己小命。”
然后不容她回答反驳,后背一推,给她带离了现场。
视野重新变得高而宽阔,将周围扫一眼,地上这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他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况她一个拿不动刀的,方才奋不顾身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不已经开始发抖了吗?
不仅抖着,腿都软成面条了,走着走着便是一绊,“啊”的尖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