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说:“带你去看看。”
也不知他是怎么操纵的小船,手里竿子一撑一点,小船优雅转向,几个弯曲,飞快地沿着芦苇丛生的水路蜿蜒而去,呼呼带风。好像他驾驭的不是一艘船,而是一条驯服的大泥鳅。
一面摇船,一面笑着介绍:“喏,就是在这儿,我们把何涛那狗官打了个落花流水,船凿得漏了,下一刻就把人从水里揪出来,那头发才湿一半!”
等水面重新宽阔起来,贞姐“哇”的一声,吓了第四跳。阮小七十分得意,指着道:“你看!”
只见水面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五颜六色的浮漂网罟,稍浅的地方是大大小小的竹筒漏斗,有的里面已经诱了鱼进去,翻滚挣扎,白白的鱼肚皮亮着。放眼望去,就是一片鱼类的修罗场。
小七已经满口生津,笑嘻嘻地道:“便是这些了,不过里面大鱼不太多,若是宴席要用,还得花时间挑一挑。”
潘小园觉得有点明白了,问:“水寨四面,日日都是这样?”
小七得意:“那当然!当然,官兵来的时候,还是要把网都收走,但眼下谁他娘的敢随便闯咱们水泊,这会子一片太平,才……”
潘小园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七哥你不觉得……这捕鱼的家伙什儿,有点……太多了吗?”
阮小七大惊小怪:“多什么多!就这些,还不够呢!寨子里三天两头的来催!现在连鱼都学乖了,碰上咱们的竹筒,知道绕着游!”
潘小园对吃鱼没太大执着,毫不客气地指出来:“这叫竭泽而渔,不行的,过两年,鱼就没啦。”
小七:“……竭什么鱼?”
潘小园有点为难。人家是老牌渔民,捕过的鱼比她踩过的蚂蚁多,按理说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但正因为他太习惯做渔民时的小农经济模式,也就没看出来,成规模的捕捞业所带来的生态隐患。
无怪乎那日那位钓鱼的大哥,半天一无所获。
在船头坐下,掰着手指头跟他算:“七哥你看,这方圆一里之内的水域,每年大约能产多少斤鱼苗?养一年,是多少斤?”
阮小七不假思索地说了几个数。
“你们每日在里面捕多少斤?”
“……三五十?”
“那每年呢?”
阮小七也开始掰手指头,那边贞姐已经给心算出来了,抢着说:“每日平均四十斤的话,一年就是一万四千余斤。”
小五有点不满:“小孩子别插嘴。”
潘小园笑道:“她算得没错。”
几个姓阮的没话了,有点不服气地看着她。
潘小园乐了:“大哥们别介意,你们瞧,山上这么多张嘴,捕鱼也不能尽着兴来,要保证水泊里的生态……”
小七不服:“我们捕到小鱼苗,也是放了的,没斩尽杀绝啊。”
“是是,那当然,不过……一年到头不停歇的捕,小鱼苗也得给折腾死。”
小七还不服:“我手上很轻的。”
背后忽然一声嘲笑:“就他?下手没轻没重的,那天捞到个乌龟都给他捏死了!”
声音正在贞姐身后,小姑娘“嗷”了一声,吓了第五跳,噌的晃两晃,眼看就要掉水里,让人给扶船上了。
潘小园也是目瞪口呆。船尾的浑水里,不知何时冒出个浑身白净的帅哥,一头长发水淋淋扎在脑后,跟潘小园潇洒一拱手,半截身子在水里,稳稳当当不带动的。
他倒不像阮家兄弟那样满身肌肉,全身是个漂亮的流线倒三角,标准的游泳运动员体型。皮肤白得亮眼,胳膊上纹着几条小梭子鱼,在水波上一跳一跳,跟活得似的。
阮小七朝潘小园做个手势,示意她把嘴闭上,介绍一句:“张顺兄弟,十天里有八天半在水底下,妹子估计没见过。”
张顺知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就是当初在江州把李逵拖水里狠狠教训了一通的那位。此时一见,胜似闻名。
可潘小园惊的不是这点,依旧目瞪口呆摇摇头:“不是,他、他方才……”
“在水里啊,谁知道在干嘛。”
自从阮小七摇船荡来这片水域,带她看渔网,看竹篓,纠结什么竭泽而渔,又算了半天捕捞产量,水面上风平浪静,可没见到半个人影出没。
那只能是说,张顺这人,在他们船来之前,就已经猫水里了,潜了不知多久呢。
张顺笑骂道:“就你闲!水里布渔网就算了,还带安倒钩的,水浑看不见,割了老子好大一口子,小七,乖乖下来让老子揍一顿!”
口音和李俊相似,都带了点可爱的长江中下游前鼻音。一面说,一面挥挥手,果然翻着个小小伤口,小臂上带着点血,已经让水冲得淡了。
阮小七用山东话跟他对骂:“渔网上能有什么鸟钩子,那是水里的机关,你自己记不住,又眼拙,干我甚事!”
潘小园看得有点肉疼,赶紧说:“大哥快上来,这伤口得处理一下,七哥,你们有没有金疮药?”
张顺一挥手,“咱们水寨里用不着伤药,小伤,水里冲冲就好了!喂,你不是那管钱的小妹子么,怎么,来学划船了?”
潘小园无语。这帮大哥真不讲究,要不是仗着身强体壮,免疫力高,早就不知道感染多少回了。
知道他们好强,也懒得上山去找军医。她忽然说:“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药,自己放着也没用,不如派个人,取一些来给你们好了。”
那是王矮虎申请购买的王牌金疮药,去腐生肌防感染,被一股脑采购来好几大罐子。这事潘小园经手,她留个心眼,见王矮虎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就暂时把剩下的先存在自己那里,没人有意见——他就算把那药当不要钱似的往身上抹,丢掉的东西也回不来,纯属浪费嘛。
这会子想起来了。水寨里的大哥们个个盘正条顺身材好,又不把她当外人,她乐意跟他们攀这个交情。
张顺也不客气,水里又一拱手:“那谢了啊!”
阮小七还损他:“你给他伤药也没用,这人眼睛不好使,见着条大鱼都能当是洗澡的仙女儿上去摸摸。他要是哪天没个磕磕碰碰的,倒要奇怪了。”
末了自己又不忿地琢磨一句:“可他怎的就从来不留疤,老那么白白净净的呢?”
潘小园看着小七身上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疤,同情地笑一笑:“谁让你受伤了不上药,尽用脏水洗。”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个,五哥七哥,你们下水摸鱼设机关,在水里面睁着眼睛,能瞧见?”
自己就没这本事。过去在清池子里游泳都必须戴泳镜呢。这些大哥果然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