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并不漂亮,她与皇帝相处时不需要像其他嫔妃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而是想笑就笑,想怒便怒,生起气来甚至咒骂撒泼,帝王的面子也不给。
可皇帝偏偏就吃她这一套,就算皇子皇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后宫依旧没有人能够取代她的地位。
就算这个女人比当今太后还要大上一岁,以至于太后死活不肯让她当皇后,但是除了这个名分之外,她的一切用度,早就超越了现在的皇后,在皇帝的坚持下,内宫外朝,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点。
即使没有绮年玉貌,她在皇帝心中,也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联系到方才皇帝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丝毫反应的情景,小黄门心头咯噔一声,禁不住偷偷地想,难道这一次,太子真的要被废了么?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那一夜在宫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皇帝听见了什么,又萌生了什么想法。
成化二十二年十二月底,这注定是一个并不平静的年份和月份。
不过,不管局势如何内紧外松,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换不换太子,不说对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就算对大多数官员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影响。
彭逸春刚升任刑部尚书不久,按照惯例,就算行事低调不想大肆宴客,请同一个衙门的同僚下属吃个便饭总该是要的,大家辛辛苦苦跟着上官干活,以后也还要朝夕相处,当上官的总不能什么表示也没有。
饭局定在了仙客楼,彭逸春也邀请了唐泛,这不仅是因为唐泛现在在内阁掌管的就是刑部,更因为如果没有唐泛的举荐,彭逸春也不可能当上这个尚书——他在刑部的资历虽然长,可一直以来头顶上都有人压着,以前是梁文华,后来又是别人,这次唐泛原本也可以身兼刑部尚书的,若不是他主动让出权力,现在只挂了尚书衔,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彭逸春。
有鉴于此,彭逸春知恩图报,心中自然对唐泛感激甚深,在日常部务上也一反以前得过且过的混日子风格,尽力配合唐泛的脚步。
上行下效,部堂大人与内阁关系融洽,大家不需要将精力花费在无休止的扯皮与应酬上,日常效率自然也大大提高。
在内阁与六部相对应的组合里头,唐泛与彭逸春这一对,算是彼此配合最默契的了。
刑部里胥吏不少,不过这次请的只有六品以上官员,这些人坐满两桌也足够了。
彭逸春提前在仙客楼订下一个包间,正好摆上两桌。
今日散值之后,品级低的刑部官员便互相约上陆续到来。
官场上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官位越高,来得就越晚,所以等这些主事郎中们坐下来之后,侍郎与尚书等部堂高官却还没到。
唐泛倒不是故意迟到,只因这会儿他还在内阁开会呢。
先到的人闲来无事,就天南地北地聊天,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唐泛身上。
作为如今内阁里资历最浅的阁臣,唐泛却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不说入阁,放眼三品以上的官员,也未必有像他这样年轻的。
在场的人还有不少人,是当年在刑部与唐泛打过交道的,谁也没想到那个小小的五品主事,会在几年间就平步青云至此,看看人家,再瞧瞧自己,难免生出几分或感慨或不平的复杂情绪。
想当初,唐泛得罪梁文华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的仕途会就此完蛋,至好不过是重新去地方上当个小吏,若非有大机遇大造化,是绝对不可能再回京的,结果一转眼,那人去了都察院,又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下大家对他就不止是只能仰望了,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甚至也不可能达到唐泛那样的高度。
虽然人人都说做官苦,在内阁里熬资历更苦,但若是可以交换的话,估计现在人人都愿意去内阁里熬资历了。
“君器,近来关于频现天象之事,唐阁老可有与你说过什么吗?”贺轩刚坐下来,就听见有人这么问他。
作为唐泛姐夫的弟弟,贺轩在刚进刑部时,着实让不少人羡慕,但过了不久,大家就都知道唐氏与贺轩兄长和离的事情,看他的眼光马上有了变化,觉得贺家真是有眼不识珠,放着这样的姻亲关系不经营,居然还跟唐氏和离,又私底下嘲笑唐泛那姐姐也不知是何等韩服,以至于贺轩兄长拼着前程不要,也要跟这样的女人和离。
后来唐泛的仕途几经波折,起起伏伏,大家又觉得贺家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唐泛仕途坎坷便早早与之脱离关系,免得什么时候就被他连累了。
谁知道一眨眼,唐泛又入了阁,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完全反应不过来。
此时便有些人认为唐贺两家关系定然是水火不容,想趁着唐泛偶尔到刑部走动的机会,当众给贺轩下绊子,想以此讨好唐阁老,但唐泛非但不领情,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贺轩十分亲切,还询问了他不少关于刑部的日常事务,根本不像是两家有仇的样子。
这下子,大家又都看不懂了,但他们也由此明白一个道理:没事不要乱拍马屁,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小心将马匹拍到了马腿上。而唐阁老也不是那种喜欢公报私仇的人,更不会将私怨带到公事上来,任何想要借贺轩来讨好或打击唐泛的手段都不可能成功的。
最近频频天现异象,唐泛刘健在内阁当众与万通冲突,这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刘吉撕毁联名奏疏更是被传为笑柄,像这样的大事,即便与他们没有最直接的关系,但太子废立关乎社稷,内阁都闹成这样了,连怀恩也被外放南京,皇帝的态度却晦暗不明,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忐忑不安,总希望能早点得知一丁点内幕消息,免得头上的天都变了,自己还惶惑不知。
所以一听这话,大家就纷纷看向贺轩。
贺轩却笑着摇摇头:“我也有多日未曾见到唐阁老了,更何况事关重大,就算见了面,他如何会与我说?”
众人一听也有道理,这种事情怎好到处乱说,不过唐泛的态度倒是明确的,从他跟万通针锋相对的情形来看,这位唐阁老八成是倒向太子那一边的,另外两位阁老,刘健与徐溥,应该也都是如此。
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而太子乃名正言顺的长君,又符合储君的一切标准,虽然慑于万党的威势,许多人都不敢明说,但心里无疑还是比较倾向太子的。
唐泛仗义执言,落万党威风之事一经传出,立时就让许多人拍案叫好,因为唐泛说的是他们不敢说的话,做的是他们不敢做的事,旁的不说,这份魄力与勇气,就足以令不少人佩服了。
不过贺轩话刚落音,边上便有人冷哼一声:“似唐泛那等沽名钓誉之辈,自然是不敢妄议天象的!”
谁这样不长眼,明知唐泛会过来,还说这等不识相的话?
大家循声一看,立时恍然。
原来是浙江清吏司郎中许邦,此人依附万党,自然对唐泛百般看不顺眼。
其他人不愿意招惹他,贺轩却不能保持沉默,他扬眉道:“何为沽名钓誉,还请许郎中明示!”
许邦斜眼看他:“那天内阁发生的事情早已传了出来,何人不知?他若真是大义凛然,何不堂堂正正为太子说话,结果却只会揪着外人不得轻易入文渊阁的规矩不放,不是沽名钓誉又是什么!”
其实这正是唐泛的高明之处,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万通根本就没有提到应不应该废立太子的问题,如果唐泛牵出太子,反倒是在引起无谓争执了,也容易落人口实。
结果到了许邦嘴里,唐泛却成了沽名钓誉,博取名声的小人了。
贺轩冷笑:“既然许郎中如此大义凛然,下回若有人对太子不利,还请你出来仗义执言才是!”
许邦不甘示弱:“身为大明官员,当忠于陛下才是,太子如今虽为储君,可也还有个储字呢!”
贺轩道:“那唐阁老那样说,又有何不妥?他与万指挥使争执,乃是为了朝廷法度而争,几曾是为了太子殿下了?”
他学着其兄从前气老爹的模样,露出一脸“蠢货不足与谋”的轻蔑表情,着实把许邦气得够呛。
不过还没等许邦想出什么反驳的话,包间的门就推开了,尚书彭逸春与几名侍郎簇拥着唐泛走进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许邦和贺轩的争执也随之不了了之。
其实许邦也就只敢在背地里说说罢了,面对唐泛,他也得像其他人那样中规中矩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