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客星?”
皇帝:“客星乃非常之星,凡出天廷,必有奇令。”
继晓颔首:“不错,论理说,太白并非客星,然而与日相比,太白便成了客星,是以太白犯日,就有喧宾夺主之意。至于慧入北斗亦是同样的道理,慧之于北斗,正如客之于主。周内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皆将乱死。”
继晓能够得到皇帝的青睐并被封为国师,所倚仗的自然不会只是两三招玄乎其玄的法术神通,他同样可以称得上是通晓典籍的。
果不其然,同样学识渊博的皇帝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左传》里的话。”
继晓点点头:“不错,所以不管太白犯日也好,慧入北斗也罢,两件事,实则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皇帝急急追问:“那说的到底是什么?”
继晓凝目回望:“天机不可泄露,贫僧言尽于此。陛下学究天人,博闻强识,想必能够想明白的。自古帝王家祸乱之始,皆由喧宾夺主而起,上天既已示警,还请陛下听之慎之,万望小心。”
他越是欲言又止,皇帝反倒越觉得深不可测,似是而非。
继晓走后,皇帝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留在偌大宫室之内冥思苦想。
喧宾夺主,客星犯主,主是指谁?自然是指皇帝了。
那么“宾客”呢?
难道是有人要造反?
这不太可能,自太祖立国以来,吸取了唐时藩镇割据和宋朝重文轻武的教训,文臣造反和武臣兵变的条件不复存在,更何况现在也不是乱世,如果有人想谋反,那他最后只会被群起攻之。
唯一有威胁的是藩王,但是永乐天子之后,这个威胁也被彻底掐灭,纵然藩王想要起兵,顶多也只能为祸地方,而威胁不了中央。
如果以上都不是的话,那又会是什么?
皇帝低下头,地面光洁的石板映出他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慢慢地升起一丝惊疑。
难道……
“难道他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了?”皇帝并不知道,在另外一个地方,有人问出这样一句话。
被他问到的人嘿嘿两声,肥胖臃肿的脸上露出笑容,手掌摩擦了一下:“看来这一次,连上天也在帮我们啊!”
万通说完这句话,见其他两人都没有露出同样高兴的表情,笑声微微一敛:“怎么,两位阁老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么?”
万安道:“依我看,光凭广善国师那一番话,只怕陛下仍旧难以下定决心,毕竟太子并无大错……”
“怎么没有大错!”万通丝毫不顾忌对方的首辅身份,直接就张口打断:“他都引来彗星了,怎么不是大错!可见连上天都觉得让朱佑樘当太子是个大大的过错!我倒要看看这一回那些人还有什么借口护着太子!”
万安苦笑:“老弟,那毕竟只是星象之说,怎么解释还不都是由人说了算?”
万通不悦道:“元翁事到临头反要退缩不成,别忘了你早就跟我们万家攀上关系,真等太子登了基,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你这个首辅了!”
他环视万安与彭华,阴恻恻道:“我可把话撂在这里了,我和我姐姐,都跟太子势不两立,我姐姐更是如此,太子性情深沉虚伪,我姐姐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却还能对我姐姐执礼甚恭,这等人物若是让他得势,我们定是没有清静日子可过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坐上那把椅子!”
彭华见场面有些僵,便打圆场道:“万老弟,元翁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担心陛下优柔仁善,广善国师的话,充其量只能让陛下对太子起疑心,却未必能促使陛下坚决废太子,到时候再让其他人一劝说,估计陛下又要改变主意了。”
万通哼道:“元翁这首辅当了这么多年,竟连那些御史言官的嘴巴都控制不了么,我记得早几年的时候,那些人都不敢与我们作对的,怎的这两年胆子反倒大了起来?”
万安被他戳中弱点,有些难堪,恨恨道:“还不是因为刘棉花那老狐狸非要跟我作对,结果倒便宜了唐泛那帮人,你也不必激我,我何尝不希望兴王能继承大统,只可惜我这个首辅的权威不如唐宋宰相远甚!但凡陛下现在透露出一点废太子的风声,内阁必然会四分五裂,到时候有内阁带头,那帮言官也会恃无恐,蜂拥而上,那才是我们真正的麻烦!”
彭华也叹了口气:“是啊,万老弟,元翁这也是没办法,我大明自立国以来便讲究立嫡立长,如今太子居长,名正言顺,那些人只要抓住这一点不放,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万通不以为然:“那些言官还不好办么,发配一两个,其余的就不敢开口了!别说得好像他们骨头多硬似的,前几年继晓被陛下迎入宫的时候,不也有好几个人上蹿下跳弹劾他么,结果怎么着?陛下将那林俊下了诏狱,其他人就都没声儿了!嗤,说到底也是一群贪生怕死,见风使舵的!”
彭华道:“如果没人带头,他们的确只会是一群无头苍蝇,一旦有人带头,就像元翁说的,那些人立时便会前仆后继,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麻烦,那些人说的虽然是废话,可即便是陛下,也无法忽略他们的意见。”
万通阴狠道:“那就把带头的打下来!”
他看向万安:“现在内阁里谁是跟我们作对的,刘棉花那老家伙吗?”
万安摇摇头:“刘吉虽然处处与我过不去,但他这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从不与陛下作对,所以只要陛下流露出废太子的意思,量他也不会公然反对的。”
万通有点不耐:“那到底还有谁,元翁不妨明说罢!”
万安虽然为了巴结万贵妃与万家攀亲戚,可他却打从心底瞧不起万通这样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人,更何况他现在怎么说也是首辅,万通却仗着姐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连跟自己说话都毫不客气,万安心中不快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罢了。
还是彭华有眼色,他看出万安潜藏的不悦,笑吟吟接口道:“我与正言自然是自己人,除此之外,内阁之中与我们说不到一块去的,无非就是刘吉,刘健,徐溥,唐泛了。徐溥是讷言君子,老好人,到时候他就算开口反对,也辩不了几句话,不必将他放在心上,唯刘健与唐泛二人稍有可虑。刘健这人性子急,素来风风火火,而唐泛口才了得,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此二人又心向太子,届时必然据理力争。还有,唐泛那些同年也多是言官翰林,光是让这些人聚集起来,就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万通对唐泛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几年前那个被逼辞去东宫侍读,而后又不得不去外地办差的小御史上。
他不是不知道唐泛入阁,可对方如今在内阁也只是排行末尾,论理来说根本谈不上任何威胁,谁能想到如今大家将废太子的阻力拉出来一遛,这唐润青居然也占有一席之地了?
彭华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出言提醒道:“万老弟,你可别忘了,尚铭当初便是全拜唐泛所赐,才会被打发去南京扫地的,殷鉴未远,唐润青此人不可小觑。”
万通:“那二位的意思是?”
彭华:“为防夜长梦多,此事宜速战速决,决不可再三拖延,甚至交由内阁来议,最好是陛下乾纲独断,直接将废太子的诏书颁发了事,到时候木已成舟,谁也说不了什么。”
万安摇摇头:“不可能的,陛下不是这种人,他这辈子就没有做成一件乾纲独断的事情。”
要论这世上谁是最了解皇帝的人,万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他很明白,如果皇帝是那种我行我素的人,他就不可能喜欢万贵妃,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悼恭太子被万贵妃毒死了,正因为皇帝性情柔软,所以才会优柔寡断,也才会喜欢万贵妃那种女人。
万安分析道:“以陛下的行事,他若是要废太子,必然会先召我谈话,再让我去给群臣透个风声,征询群臣的意见,最后才下定决心。”
万通烦躁:“那还弄个鸟啊!到时候扯皮都能扯上一年半载,这期间如果陛下有个万一,太子还不是顺理成章继位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此事得抓紧才是!”
彭华笑道:“别急,我还有个法子。”
万通忙问:“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彭华道:“既然陛下无法决定,那就由我们来帮他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