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儿急了:“大人……”
他是真心想来投靠唐泛的,一者确实是对唐泛心存感激,想要报答,二者觉得自己在北镇抚司里再混,也混不出什么花样,唐泛为人磊落,且学识渊博,跟着这样的人物,说不定反倒更能学到一些东西。
唐泛还想拒绝,却听隋州道:“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大人要稍作考虑。”
有隋州这么一尊气场超强的大佛坐在旁边,钱三儿满身不自在,却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当即大喜过望,再三叩首拜谢,这才告辞离去。
唐泛奇道:“你方才不让我说话,难不成还真打算让我收下钱三儿?”
隋州道:“自然由你意愿,我只是觉得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钱三儿此人不是干锦衣卫的料,不过他为人还算机灵,心地也不坏,还算忠诚可靠,可以带在身边。”
唐泛想了想:“也罢,回头我去香河县探望我姐姐,并不准备让阿冬随行,到时候便带上钱三儿罢,也算有个伴当。”
隋州有些奇怪:“为何不带阿冬?”
唐泛道:“我那姐姐嫁的人家,是香河县数一数二的大族,人多嘴杂,难免事情也多,阿冬若是跟去受了委屈就不好了,还是留在京里罢。”
隋州:“随你。”
过了几日,唐泛罢官的消息已经人人皆知了,大家普遍都是同情弱者的,更何况比起梁文华,唐泛可算比他会做人多了,自然有不少人帮他打抱不平。
不过可惜,梁文华投靠了万安,唐泛一干同年们却都还在六七品上熬资历,完全没法与对方抗衡,所以也就只能安慰安慰唐泛,让他耐心等待机会云云。
唐泛与同年们应酬几日,又去信给在香河县的长姐唐瑜,照例像往常那样写些报平安和互相问候的话语,并没有提及自己在京城里的一系列遭遇,只说自己得了长假,想去探望她。
唐瑜很快就回了信,对弟弟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且殷切希望他能过来之后多住一阵,又说小外甥如今已经六岁有余了,早已忘记舅舅长什么模样,如果他再不去,外甥就要忘记他这位舅舅了。
虽然唐瑜在信里所写的话与以往并没有太大出入,但唐泛仍旧从其中嗅出意思不寻常的气息。
因为唐瑜没有半字提及自己的丈夫贺霖。
贺家是香河县大族,当年唐泛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与贺霖的父亲贺英同地为官,相交莫逆,后来又互通婚姻,结为儿女亲家。
唐瑜还未嫁入贺家的时候,唐泛的父母就双双亡故了,当时唐家只剩唐瑜唐泛姐弟俩,唐泛也还未考上进士,不过贺英信守承诺,没有因此就解除两家的婚姻,还是让二儿子将唐瑜娶进门。
虽说唐瑜与唐泛姐弟情深,不过姐姐嫁了人,毕竟就是夫家的人了,而且贺家三代同堂,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唐泛一个外人,总不能三天两头就上门去探望,后来他当了官之后,整天忙碌,就更抽不出空去了。
唐泛从信中看出端倪,又担心唐瑜在贺家过得不好,这才不准备让阿冬跟随。
在得到长姐的回信之后,他就打点行李,准备过几日出门。
不过临行之前,他却收到一张来自久违的故人的请柬。
仙云馆还是那个仙云馆,雅间还是那个雅间,只不过在座的两个人,一个官途坎坷,一个前路莫测。
官途坎坷的那个自然是唐泛,他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旁边将他请过来的这位大人物。
这确实是位大人物,以往在京城跺一跺脚,旁人也要抖三抖的西厂汪公公,这两年因为专注于塞外,少有在京城出现,大伙对他有些面生了。
相较之下,反倒是东厂扶摇直上,厂公尚铭因为举荐国师有功,近来春风得意,别说汪直,他连皇帝跟前的怀恩都快不放在眼里了。
两人久别重逢,本该推杯换盏,惺惺相惜,然而从唐泛进来至今,却一直都是在听汪直用各种方式,从各种角度,全方位,无死角地……骂他。
被滔滔不绝骂了将近半个时辰,唐泛已经麻木了,一开始还想着照顾一下汪直的面子,乖乖听训,后来肚子饿了,直接就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炭烧猪颈肉送入口中,顺便招呼汪公公:“你骂了这么久也该渴了罢,要不要让人弄点胖大海菊花茶进来?”
汪直:“你这个瓜娃子!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把功劳白白让给别人……”
瞧瞧,汪公公骂得顺溜,竟连川话都用上了。
唐泛点点头:“不过你这句话今晚已经骂了三遍了。”
汪直一骂就停不下来:“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你是越活越回去!你脑子是比别人少根筋还是怎么的?梁文华挤走了张蓥,在刑部说一不二,如日中天,正需要找个人来立威呢,这时候你撞上去,不正好就成了靶子吗!你把功劳让给隋州,自己能得什么好处?现在好了,冠带闲住,呵呵,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起复了!”
唐泛好心提醒:“这句说五遍了。”
汪直一口气噎得不上不下,直翻白眼。
见他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唐泛赶紧赔笑:“这不是怕你说多了口渴么,我知汪公关爱在下……”
汪直冷笑:“谁关爱你?”
唐泛不受他的冷言冷语影响,拿起酒杯,径自与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事实已定,多说无益,想想我也与汪公相交几载了,自你去大同之后,咱们就少有像今日这般共聚一堂,如今又同是天涯沦落人……”
汪直呸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老子什么时候与你一起沦落了?”
认识久了彼此熟稔,任他摆出如何凶神恶煞的模样,唐泛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呵呵一笑,放下酒杯:“这么说,汪公今日请我来,是纯粹要为我践行的了?”
汪直默然无语,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连斟三杯,仰头喝尽,抹了把脸,这才道:“你说得不错,我如今确实是遇到难题了。”
要说汪直当初听了唐泛的建议,加上自己也确实想以军功在皇帝面前立足,便怂恿皇帝同意出兵河套,却不料行至大同时,鞑靼恰好来犯,在王越的带领下,明军大获全胜,汪直也在皇帝面前大出风头,长足了脸面。
但他一朝尝到甜头,却没有像唐泛劝告的那样见好就收,而是一心一意往外发展,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
汪直专注于经营边事,难免就疏忽了京城的经营,一个没有经常在皇帝身边露脸的宦官,注定会被边缘化,不管多受宠的不例外,当然,这条定律同样也适用于朝臣。
总而言之,在汪直在外头立功的时候,京城这边的局势却悄悄发生了变化。
原先与他分庭抗礼,甚至要低他一头的东厂尚铭,拜了内宫大太监梁芳的码头,认了梁芳当干爹,又与备受皇帝宠爱的李孜省等人打得火热,还举荐了一个叫继晓的和尚入宫。
继晓果然得到皇帝的看重,还被封为国师。
凭借这些优势,尚铭很快顶替了汪直以前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没了汪直的西厂跟一群没娘的孩子似的,以往的风光不再,受到东厂的处处压制。
光是这些倒也罢了,但汪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愿意为他说话的万贵妃,也对他不再亲近,甚至在他回京入宫觐见时,给了他闭门羹吃。
这怎么能不令汪直的内心感到惶恐?
他再有能力,再风光,宦官的先天劣势摆在那里,这就注定他不可能不依附皇权,一旦被上位者厌弃,下场是可以预见的。
但是以汪直的心高气傲,让他像尚铭那样毫无下限地去给皇帝进献妖人方术,他又觉得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