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报吧,你正好学着点,回头咱们也办个地方报纸。”裴谨忽然一顿,又翻出来一封信函,“对了,这还有封信,你先帮我念念。”
仝则接过来展开,听裴谨又道,“写信的人是我带过的兵,人现在京都,一手烂字不太能入眼,你将就着看吧。”
顺着这话往落款看,仝则顿时眼皮一跳,那写信的,却原来是游恒。
游参将的字不算特别丑,一笔一画很是工整,就是太过刻板,看着有点像幼儿体,用词也极尽简单。
这是一封汇报家常的信。
内容涉及的是裴家近况,仝则知道游恒是被留下照看薛氏和裴熠,那二位在京都一切安好。至于大爷裴诠,游恒则只字未提。其后话锋一转,说到薛氏想为他筹办婚事,被他大义凛然的谢辞了,原因有二,裴谨还没回归京都,另一个则是缺少两位主婚人。
仝则一时老怀大慰,心说游恒还记得主婚人是两个而非一个,难得游参将眼里除却裴谨和仝敏,终于也有了第三个人!
念到这儿,他眉峰下意识挑了几挑,连自己都没留意唇角带着点含笑的味道。
裴谨也笑了,“革命不成何以为家?越来越能扯了,我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唔,不过人家姑娘还年轻呢,等到时候抱了儿子,我就写个“老来得子”的横幅给他送去。”
消遣完再笑看仝则,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那信也是故意拿给他看的,仝则心里自然都明白。
抛开真正的身份不提,仝敏是在他这个世界仅存的亲人了,给过他关爱,待他以真诚。而游恒则是兄弟,苦也好乐也好,彼此相伴着走过一段漫漫长路。这两个人能有结果也是他的心愿,裴谨替他安排的不错,真要说到主婚人,裴谨其实比他更有资格。
正想着,忽听角落里那只田鼠“吱”地叫了一嗓子,仝则蓦地记起还有这么个东西,又到点该喂它吃食了。
起身去找笼子,因为裴谨对田鼠兄弟特别厚爱,是以专门找了只极大的笼子,里面铺上松软干土,营造出田园野趣,可惜鼠兄撒不动野——吃得太好,眼看趴窝在那儿,慵懒得很不像话。
“饿一顿吧,太胖了。”仝则叹道。
裴谨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胖么?我早上摸着觉得还好啊。”
仝则怀疑他感官系统也出了毛病,摇头道,“胖还在其次,是太懒,你看这两步路,爬得跟四肢不协调似的。昨天给了他一颗松子,他好像忘了怎么嗑,抓了半天愣没处下嘴,照这么养下去,这耗子早晚得废。”
裴谨若有所思道,“今早放它出来,好像是有点笨得不会跳了。我原先是看它长得机灵才拎回来养的。”
仝则蹲下身逗弄那傻耗子,一人一鼠着实相看两相厌,他摸摸那须子预备示好,视线略微偏转,蓦地瞧见笼子边上有个淡褐色的小颗粒。
他清理过田鼠粪便,知道不大像。好奇地捏起来,那颗粒干透了,不过芝麻大小,闻一下,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好像之前闻过,很像是裴谨那副药里的气味。
难道是药丸掉下来的渣滓?
裴谨原先喝的是汤药,后来公务一忙时常不按顿,于是便改成了丸药,好方便随身携带,可这东西怎么会掉在这儿,吃药能吃到把药渣洒落到耗子窝里吗?
仝则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猜测,莫非裴谨没吃那药?
回头看看,裴谨似乎无知无觉,手里兀自玩着一把没沾水的鹅毛笔。
想着其人久治不愈的眼疾,遮遮掩掩不肯透露的心思,仝则禁不住猜测裴谨到底在想什么,筹谋什么?一时间心头疑云密布。
想要试探两句,裴谨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多时便有丰平的亲信前来,和裴谨关起门在书房密谈了好几个时辰,等谈完天色已晚了。
这夜子时,窗外突然风声大作,长蛇般的闪电一道道划过,拍门声却先于雷声响彻了院落,仝则匆匆去开门,迎进来一脸凝重的老钱。
他带来一个既在意想中,又在预料外的消息,汉阳军民抗议朝廷租售铁路管理权给洋人,昨夜已攻占了汉阳军工厂,一路席卷武昌、汉口,打出的口号则是脱离大燕,独立自治。
第124章
之所以说在意想中, 是因为裴谨曾经透露过,这样的局势迟早不可避免。
一年多光景,他看似下野, 被“流放”至关外小城,其实不过是保皇党和旧势力在做最后一记挣扎。
不仅如此,裴谨还预测过事发地点——两湖地区一马当先, 换句话说, 最有可能率先发生起义的便是中部核心区域。
河北山东靠近京畿, 条件上不太允许,两江流域一向又最富庶, 可人一旦有钱难免会多生顾虑,造反或者说革命总归是有风险,在乎身家性命的人绝不肯轻易涉险。
西北边塞倒是既有心又有力, 但影响太有限, 本来就穷的叮当响,闹独立又能如何?还不是要靠内地接济, 朝廷未必多在乎, 早晚也能腾出手收拾利索。
中部地区则不同,地理位置重要,一旦将长江水运截断,势必造成极其严重的影响。洞庭流域有地有人, 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可以在经济上和中央暂时抗衡,其后慢慢蚕食, 扩大影响是指日可待的事。
最重要是汉阳有当今最先进的军工厂,裴谨在那里布局,也自有其战略意义。
所以现在两湖掀起革命浪潮,内阁那些人再想要屁股坐得稳,可就有些困难了。
而说到预料外,却是连裴谨都没算出会这么快,起义的将领陆汉藻是裴谨旧部,亦是他的死忠之一。大约没收敛住爆脾气,迅速和所谓同盟组织联手策划了炮击总督府,迅雷不及掩耳的活捉了两湖现任总督。
大半夜的,被吵醒一时再难入睡,外头雷声隆隆,雨水沿着屋檐不断的往下流淌,屋子里倒是很安静,老钱来去匆匆,目下只剩仝则和裴谨了,后者靠着枕头,闭目养神似的不吭声。
仝则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递给他一杯茶,顺带打破沉默,“陆将军是你的人,出了事,京都那帮人免不了要来骚扰你,既然不是你授意的,那么下一步他们弄清楚方向,没准还会指望你出山平定所谓的叛乱。”
裴谨揉着眉心,不疼不痒的说了声会,“但不会那么快,他们得掂量清楚,不到搞不定不会来找我。”
他说完睁开眼,接下去道,“老陆在两湖军中威望极高,下头很多人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又坐镇汉阳四五年,对当地政商民生都很熟悉,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动手。”
“独立不过是口号,喊出来吓唬人罢了,倒是接下来两广也有可能会跟着响应,”仝则问,“朝廷近期会火速派兵平乱么?”
裴谨微微一哂,“也得有兵可派,铁定能打胜仗的人屈指可数,这屈指可数里面还有不少是反对皇帝和现任内阁的。陆汉藻很快会再提要求,必定是改组内阁,实行君主立宪。京里的人不到最后关节,总还是要挣扎一下,可惜没有兵权可争,只能依靠制衡各方势力了。”
仝则闻言蹙眉,“那太太和孝哥儿的安全……”
裴谨抬眼看了看他,一瞬间目光极为清亮,“我不会两次都栽在同一个坑里。”
说完这句,他眼睛微微眯了下,终于露出了一点疲态——仝则在方才那茶里放了安神药,为的就是能让他好好睡上一觉,这会儿药效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如裴谨所料,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
边远小城,消息并不灵通,普通百姓没有承恩侯的耳报神,完全不清楚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搅动时局,甚至很可能改写历史的事件,依旧按部就班的生活着。
至于朝中那些人,大多还在忙于纠结博弈,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提出起复裴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