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咯咯的笑起来,却又匆忙收住,恰在此时,有她的心腹小幺赶过来禀道,“二当家带人上山了,是在山下碰见的,一队俄国佬,为首的说他们是亚先生派来见九爷的。
汇报完,又念叨着,“奇怪了,不是有人在咱们这儿,怎么又派了人过来?”
春花垂下眼,片刻后抬眸,报复般的笑看裴谨,“得,我瞧你们,马上就快要露馅了。”
“彼此彼此,”裴谨闲闲笑着,“你识字不多,不认得银票上写的是裴谨的户头,你和九爷最想弄死的人有首尾,下场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春花瞠目,惊道,“你……”
“别废话了,想活命就好好听着。”裴谨问道,“你们这有没有翻译,那个上山的俄国人是谁,以前见过梁坤没有?”
那土匪回忆道,“九爷很少亲自见洋人,他嫌那帮人态度傲慢,像是来施舍,洋人确实也看不大起我们,每次都是派几个二毛子,就是你们这样的,来和我们交涉。至于翻译也都是他们自带,不过寨子里唯一一个懂俄文的是陈山河,他和毛子做过生意,会看文字,也能白呼两句。”
裴谨视线微微一凝,旋即对着符春花,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这厢仝则还正拎着双管猎枪比划,就被梁坤火急火燎带出了库房,往匪窝正堂赶去,直到路上梁坤才交代清楚,亚先生派了亲信上山来,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交代。
“王先生之前接到过信么?”梁坤问。
仝则懵了足有两秒,万万没想到俄国人突然上山,这意味着身份即将被揭穿,他内心腾地烧起一团火,可面上还得装出人五人六,摇头慢慢道,“不晓得,亚先生做事有分寸,按说不会突然更改协议,莫非是得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赶来知会九爷,也或许是快过年了来拜拜年,不过这个时点外国人上山,可是容易招来眼线。”
甭管梁坤听进去多少,仝则都得拿话点他,而以他此刻的脑力,已顾不上再想什么对策,心血全都汇聚到一处,在那一方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似乎也只能容得下一个裴谨了。
等下万一暴露,裴谨该如何逃脱?
趁着这会儿绝大多数人都在正堂,此时不走,还更待何时!?
仝则心念如电,淡定转头,对着一个四当家手下说道,“麻烦替我去跟师爷说一声,昨晚上说好的,那药到点该吃就得吃,不然病总也好不利索,耽误自己不说,还耽误别人。兄弟请务必把话替我带到。”
他顿了顿,好像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让人省心。”
梁坤对这些叮嘱不以为意,其他人也没听出什么特别,四当家仗着和仝则有过一起猎熊崽子的情谊,开口调笑道,“你这相公当的,真是操碎了心。不过既然下了手,可就得对人家负责到底了。”
仝则抬眼,应以一记苦笑,心说谁先下的手,谁该对谁负责啊……
只是那笑真挺应景,显出了一丝既挂心又无奈的酸涩,然而在场众人并不会知道,那还就是他此刻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裴谨应该能听得懂,他的安危不容有失,这时候不能胡乱逞英雄,仅凭几十个人根本扛不住土匪百十来条枪。
就算真的要鱼死网破,那也该由他仝则一个人来面对。
这个时节正堂上,二当家和老毛子还在闲谈,用不着翻译,那俄国佬本来就会说中国话。
一照面,便知双方从前没打过交道,这是头一回相见。仝则心下略松,听那毛子自我介绍名叫保罗,态度算不上傲慢,但也很是冷淡,打量梁坤的眼神透着质疑,先声夺人的让梁坤等人心下起了反感。
仝则暗道了一声好,想着这保罗大概不满意被打发到土匪窝,又赶上天寒地冻的时候,不定怎么抱怨呢,他越是态度倨傲,自己就越容易搅局。
梁坤落座便道,“保罗先生见见自己人吧,王先生也在这儿,不知道贵方另有什么嘱咐,说说看吧。”
那保罗脸上,一瞬变了颜色,“阿里克谢?这怎么可能,他已经和我们断了联系,有大半个月了。据可靠消息,他是被裴谨的人给捉走了。”
此话一出,满堂一片哗然。
仝则不能再藏在人群里,越众而出,一派昂然道,“这话听谁说的?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儿么。”
保罗定睛看去,半晌摇头否定道,“你不是阿里克谢,绝对不是。梁九爷,我敢肯定,这个人不是亚先生派来的,我也从来都没有在亚先生身边见过他。”
“巧了,”仝则目光凉凉,停留在他脸上,“我也没有在亚先生那里见过阁下。”
保罗诧异的看着他,跟着恍然,早听说燕人奸狡,这个看上去年轻俊朗,眉眼阳光的男人居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嘴就是如此无理的反驳。
不过这情形,倒是有点意思了。
梁坤眯眼听着,转头问自己人,“老二,这位朋友,你是从哪儿遇上的?”
“办完九爷交代的事,在回来路上刚好碰上一队人马,还和我们问路,这一问一答,再加上他说的出咱们的切口,我才知道原来是客人。九爷,应该不会有假,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毛子啊。”
言下之意,是二毛子仝则才更值得怀疑,二当家撇清他带上山的人,对目前的状况自觉慧眼如炬,愈发看那二毛子不地道。
仝则转身,面向梁坤,“九爷,亲笔信和翻译稿件你都看过的,协议也在我手上,哪一点值得怀疑,我可以当面和他对峙。倒是这人凭空冒出来,我想请问,九爷之前有收到亚先生的口信,要再派人上山来么?”
梁坤摇头,一言不发的端详着他,眼里在某一个时刻,似乎闪过了一抹狠戾。
仝则佯装不察,不徐不缓道,“我也没收到,所以我坚持,这个人的来历十分可疑。”
言罢,堂上有不少人都跟着点头附和起来。
“毛子从没派过自己人,这家伙一口的汉话说还挺溜,既有这样人,怎么不早派来?”
保罗在喧嚣声中直着脖子疾呼,“我身上带的才是真协议!原来那份已随着阿里克谢一起失踪,如果有,也一定早被裴谨的人截获,那份不能算数。”
仝则立时接口,“意思是说,我是裴谨的人,你有什么证据?裴谨的确曾拦截过我,被我们用计给甩脱了,这说明他确实知道亚先生和九爷有联系,而你突然半道杀出来,焉知不是他派来离间我们的?九爷,我怀疑此人才是裴谨的奸细。”
听见奸细二字,保罗忍不住大怒,“你……你……你分明是血口吃人……”
“国际友人”的成语明显还没学利索,一着急,憋出个吃人来。
众人听得哄堂大笑,再看保罗急得额头冒汗,仝则却是一丝不乱,一时间还真有点分不清哪个假哪个真。
仝则趁热打铁,掏出怀中左轮手枪,往梁坤面前一拍,三分委屈七分光棍的道,“九爷要是不信我,干脆一枪把我崩了,再和他签协议去,看看会不会前脚派人去接火炮,后脚就被裴谨的人包围个正着。”
这话一出,土匪们不免开始未雨绸缪,担心起了自身安危。
有人疾道,“这两个都不地道,关起来审过再说,炮不炮的咱们不要也罢,百十来条枪先统一辽东各山头,裴谨的事容后再说,等咱们势大,那厮自己就会怯了。”
反对派借势揭竿而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梁坤平日最不耐烦听这个,猛地一挥手喝道,“都闭嘴,你!”他伸手指着保罗,“怎么证明自己是亚先生的人?”
“我有证物,还有协议,那是货真价实的协议,你们不能被裴谨骗了,那个人听说是非常的阴险狡诈,最擅长用细作来骗人。”
“所以才收买了一个外国人。”仝则接话接得极快,“裴谨在京都时,和各国使馆都有联系往来,你从前受过他的恩惠吧?也一定不知道,亚先生一贯主张,要用汉人和汉人打交道做买卖,才会更有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