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总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年轻人的手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男人里的中等尺寸,不薄,也不算特别厚实,手指修长,手心很温暖,老总长低声说:“我这把轮椅净重接近一吨,你徒手能掀起来,我还听说,你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三个小时,但是看不出一点疲惫。”
陆必行随口敷衍:“我年轻嘛……”
爱德华总长打断他:“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陆必行顿了顿,但可能是因为老总长是他目前为止唯一一位还能说得上话的长辈,且反正已经病入膏肓,也管不了他了,陆必行并没有隐瞒:“一点小实验,还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现在不方便拿出来分享,如果能成功,说不定我能打造一支精神力极高的超级战队。”
老总长尖锐地问:“那种半人不鬼的超级战队?”
“当然不,”陆必行坦然地说,“如果AI能代替人类,现代战争早就变成机器人之战了,白银要塞的AI战队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攻破,失败的经验在前头呢。”
“你知道我和你说的不是哪种兵好用的问题。”总长态度强硬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如果……”
“如果我死了,我的义务也到此为止。”陆必行平静地说,“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能再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我会自己撕开这个孤岛通往外界的路,打碎他们粉饰的太平,让那些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老总长:“你听听你自己的话,不觉得矛盾吗?你打算用这种想法去打开一个时代?一个大航海时代?”
“不矛盾,”陆必行目光一垂,“什么新时代?那都是哄孩子玩的。”
老总长半晌没吭声,忽然一阵风吹来,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把心肺都要翻出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转动轮椅,替他挡住强风。
老总长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必行啊,以后我要是也走了,你走错路,也没人能拉住你了。”
陆必行的手背绷紧了,轮椅扶手不堪重负似的“嘎嘣”一声。
“总长,”他轻声问,“您为什么不签安乐单,因为不放心我?”
“安乐死结束痛苦,给人尊严和安宁,”老总长的声音像个破风箱,“我放弃尊严和安宁,留到最后一秒,跟这个星系一起挣扎到最后一秒。我……”
他破了音,浑身抽搐起来,陆必行:“我给您一针止痛安眠药,送您回去睡一觉好吗?”
总长鸡爪似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我……我……在八星系政府……七次辞职,第八次又回来……再最艰难的时候接任……接任行政总长……”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爱德华……”
“我……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直到……直到等到你们……才看到一点希望……必行,你能不能也给自己七次化为灰烬,再……再死灰复燃的机会?你坚持哄孩子的话……才是……才是……”
四十五天以后,老总长第八次化为灰烬,终于走到了终点。
对于陆必行来说,一场长达十年,漫漫无期的反复磋磨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时间:第八星系视角用第八星系时间,一年四百多天的那种,其他星系视角依然用沃托时间,么么哒
第126章
这是元年之后, 启明星的第十一个雨季。
第八星系大概永远也不会像沃托一样, 唯恐自己的皮鞋上沾一点泥,非得精准地控制阴晴雨雪不可——他们没那个钱, 也没有那个精致的生活态度, 除了对气候有特殊要求的农业基地外, 大部分自然星球上仍是晴雨随天,常常能看见忘了留意天气预报的傻帽在大雨中抱头鼠窜。
房子使用了特殊的防潮材料, 能把湿度保持在一个比较舒适的范围, 可是透过窗外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天,还是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陆必行在他自己的书房, 桌面上摊满了个人终端里飞出来的文件和窗口, 乱七八糟的, 几乎看不清黑胡桃木的底色。
陆必行的目光没有离开文件,伸长了胳膊,把保温杯往旁边一推,桌角上一只机械手伸出来, 给他倒了一杯刚煮好的奶茶。
“陆校长, 您已经坐在那超过三个小时了, ”机械手发出湛卢的声音,“为了健康着想,应该站起来活动活动。”
这只机械手比原来那只小一圈,只有简单的变形功能,并不能变成能以假乱真的人形。
理论上说,他们通过解析湛卢数据库里自带的资料, 现在技术上差不多可以复原机甲核湛卢,只是出于成本考虑一直没动——工程部给出的预算实在太高,复原一个湛卢机甲,差不多够给图兰装配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了。
再说绝代的神兵利器,没有绝代的高手,和菜刀也没什么区别,因此暂时搁置了。
“不是我不想,”陆必行头也不抬地回答,“是……我说,你能先把这位从我脚上弄走吗?”
他桌子底下有一条一米来长的黄金蟒,正亲昵地缠着他一条腿,布满鳞片的大脑袋很惬意地搭在他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蛇信,一点也没发现别人嫌弃它。
“哦,原来跑到这来了。”机械手飞快地从桌面上溜下去,稳准狠地一把抓起蟒蛇,把它腾空拎起,举起来拎回缸里,“该给‘爆米花’换个大一点的家了。”
“爆米花”这个名字成功地陆必行露出了一点消化不良的表情。
除了蛇,他书桌的一角还趴着只变色龙,正试图将自己和桌子融为一体,一脸还以为自己生活在远古地球上的痴呆表情。
一楼客厅里竖着个巨大的鱼缸,接近三米高,活像个小型的水族馆,养了一整缸的水生生物,里面精心摆了鱼缸景观,定期更新,水波随着鱼群来往轻轻荡漾,将湿漉漉的雨季天衬托得越发水汽弥漫。
“行行好吧,湛卢,你要是个人,星际奇葩室友榜单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咱们就不能养只没有鳞片的哺乳动物吗?”陆必行活动着被蟒蛇压麻的腿,环顾周遭,感觉自己被低等脊椎动物包围了,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阴气。
湛卢回答:“养宠物有助于身心健康,我十分赞同您领养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言外之意——我养我喜欢的,你养你喜欢的,咱俩互不干涉,但是你自己领来的自己喂。
“我哪天非得把你重置了不可。”陆必行举着热茶杯,伸手在变色龙面前晃了晃,“压住我杯垫了,麻烦您老移个驾。”
古老的活化石用慢动作把头一歪,充耳不闻。
陆必行跨物种沟通失败,只好忍着不适,用手指尖把这位仁兄四脚腾空的拎起,将它请到了地上,解救了饱受压迫的陶瓷杯垫。
在杯垫旁边,胡桃桌面上有七道刻痕,排列得不甚整齐,有些深得像是要把桌子一分为二,有些则不是一刀刻成的,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小枝叶”,深深浅浅的刻痕组合在一起,像某种意味不明的古怪图腾。
陆必行的目光无意中从那些刻痕上掠过,轻轻地一顿——
已经十年了啊,他想。
十年前,老总长葬礼那天,也是个淅淅沥沥个不停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