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年接道消息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庭芳能屈能伸,从来难缠。他便是派了刘永丰出去,也很难不疑到他身上。再则刘永丰能卖了庭芳,自是能卖他。他的目的可是杀刘永丰,而不是叶庭芳。此刻有些骑虎难下,硬生生的叫刘永丰表了忠心,少说有半年不得动他,那会子他早跑了。却是又新添了一门仇敌,庭芳挟持了袁守一回去,岂肯善罢甘休?
双方僵持下,几路往松江送信的已跑出了上百里。尤其是庭芳手下之精锐,比楚岫云的信不知快多少。他们拿着庭芳的印信,往驿站要马再便宜不过。刘永年的堵截却来不及那样快。淮扬距离扬州比松江更近,就有伶俐的先往扬州而去。长江涛涛,到了扬州顺江而下,不用半日就到得了松江,比直往松江的陆路更快。
刘永年的人被卡在外头,庭芳却也不轻松。淮扬商业发达,他们四百多人的物资便没囤上那么许多。边边角角扫上一扫,仅够四五日的嚼用。刘永年倘或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实难支撑。江西到淮扬十几日的路程,即便能够的着,他们也是一层包着一层。单为了杀她,刘永年未必就敢跟袁家结仇。但为了江苏的地盘,刘永年只怕就顾不得那么许多。徐景昌大军压境,只为救庭芳,这种故事,除了庭芳,旁人都是不信的。丢了个老婆得江苏,怎么看怎么划得来。还能踩着老婆的尸体哭上一哭,激起士气,运气够好的话,再顺手荡平浙江,什么美人没有?便是不如庭芳之绝色,十个百个总能替了。
然而庭芳又不能不去报信,她知道往来江苏,或有危险,考虑的也仅仅是路上盗匪横行。刘永年实力不丰,双方还没到打起来的程度。哪里知道他们兄弟掐架,殃及池鱼!如今陷在头里,没有外援无论如何都跑不出去。死在淮扬,还有证据去端刘永年的老巢;死在路上,被刘永年的军队乔装的盗匪杀了,都没处说理去!固然实力强悍就能打的江苏落花流水不用讲道理,可总得给朝廷一个交代。否则徐景昌不经同意拿下了江南,却又得修整不即刻北伐,福王心里怎么想?他们远离中枢,三人成虎,庭瑶不是万能,未必就真的招架的住。现已不是最初,福王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随着朝臣大量的站队,福王身边聚齐的妖魔鬼怪都不知能开几桌麻将,对上帝王的立场,庭芳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庭芳不自觉的拨.弄着桌上做装饰的花瓶,暗自下了决心。不拘生死,她都得暂耗在淮扬,且看情况。既然已是倒霉,就得要利益最大化,让徐景昌有出兵的由头,趁此拿下江苏!想到此处,庭芳抿了抿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江西发展的三年计划数次变更,占领江苏之事更是迫在眉睫。
与此同时,袁家也开始行动。时下富家公子出门,家里鲜有不知去处的。单看红楼梦中贾宝玉悄悄去吊唁金钏,还撒了谎,立刻就被发现。袁守一去拜见远道而来的郡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袁首辅不傻,京中形势如此明了,他再做纯臣不是找死么?日后的首辅没他的事儿,可至少得混个原籍致仕、皆大欢喜吧?袁守一是单纯的孩子气,袁家的长辈早就盘算开来。徐景昌夫妻是福王嫡系,袁家释放点善意,那是跟福王表忠心。先派了袁守一去踩个点,伺候装作先前不知自家儿子冒犯,抬了礼物去赔罪。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官场莫不如是。
刘永山早使人制住了袁家长随,却是拦不住袁氏本家的探寻。袁守一半日未归,家里人不放心,使人出城一瞧,只见乌央乌央的骑兵围了庭芳的住所,吓的魂飞魄散,赶忙回家告诉主家。袁阁老之弟袁二老爷就在家里打起了转儿,刘永年到底是何目的?是恐吓还是真的想明目张胆的造反?倘或刘永年反了,在京中的袁首辅就变成了人质,袁家不誓死抵抗,袁首辅是半点生机都无,袁家所有在外为官的子侄只怕尽数要做刀下亡魂。可在淮扬反对刘永年,无兵无马的袁家,亦难逃几个活口。
生死两难!
为此,袁家不敢轻举妄动,刘永年亦考虑到袁家立场,不敢放火烧人。至此时,就是看谁更沉的住气。三方都紧绷着神经,僵持。
足足耗了三天,就在庭芳存粮告急,预备挟持袁守一冲杀时,一队神秘的大船驶进了运河,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淮扬城。不待刘永年做出反应,铺天盖地的弹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击如海啸般袭来。整个淮扬城顿时陷入火海!
刘永年在炮火纷飞中,在随从的护卫下爬上了城墙。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惊呆了!是洋人!洋人的大船在运河上一字排开,黑色的炮孔上冒着青烟。刘永年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情景,心中不住发问:为什么?为什么?
一颗炮弹呼啸着冲击城墙,在角楼上的刘永年被震的脚底一颤。淮扬的城墙离运河太近,近的洋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炸的淮扬城哭天抢地。
又是密集的炮火,城墙上的木建筑被点燃。随从一把拉起刘永年:“老爷!咱们快跑!”
刘永年一脸茫然:“跑,我们还能往哪里跑?”刘永年站在城墙上,看着被火舌席卷的淮扬城,脚底一软,扶着城墙跪坐在地。眼神空洞的望着变色的淮扬城,我的家,完了!
炮声,对于庭芳而言是熟悉的,然而此刻排山倒海的气势令她恐惧。这不是她们的炮,甚至不是国产的任何一种炮。她的居所在南城外,一样离运河不远。登上阁楼往河中看去,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船,正向城内发起袭击。庭芳好悬一个踉跄,为什么会有洋人!?怎么可能?即便鸦片战争提前,也不会打到内河!
袁守一本就在阁楼上,被炮火吓的抖如筛糠。见一直淡定的庭芳都变了颜色,好悬没吓出眼泪来。宅子外的兵马亦乱了阵脚,傻傻的看着火起淮扬城,把三魂丢了七魄。他们之中半数都是淮扬本地人,城内有父母妻儿、有家当邻居,就这么淹没在熊熊大火中。木结构的建筑,一旦着火,便连成片。方才只在城墙左近的火舌,借着风迅速向城内扩散。淮扬城内的居民惊恐的逃窜,被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被拥挤踩踏而死的,不可计量。城外画舫早被大船撵的四散,花娘们尖叫着从画舫中跳水,却不知游向何方。因鞭伤卧床的楚岫云,再烟雾中被人背起,架着马车往城外逃去。
城内乱做一团,城外亦好不到哪里去。百姓不知哪方兵祸,纷纷往山林中逃窜。刘永山再也绷不住,带着人马往回冲。他亦是有些才情的,否则也不能在诸多子侄中脱颖而出。即刻一道道命令下去,分派兵丁们进城救火。心中狂骂那丧尽天良的船只,竟然用火炮!挂着城内老小,眼圈都泛了红,沙哑着嗓子调度着兵马,试图能挽救一些损失。
刘永丰却是没有跟走,反是策马行到庭芳住所前,拍着门道:“郡主,刘永丰求见。”
庭芳远远的看着百姓逃命而来,立刻下令:“所有人马撤进后院,把前院腾出来。王虎,你维持秩序;林康,你去难民中寻大夫,组织难民安顿;江瑞,你带人去江边截运粮船并报信,火速请求救援!”
袁守一哭着道:“你放我回去!”
庭芳没搭理他,急急跑下楼,就遇见开门便窜进来的刘永丰。刘永丰抓着庭芳问:“郡主,可是来救你的人?”
庭芳道:“我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放火!”说着急的声色都变了,“那是淮扬城,数十万的百姓,上千年的繁荣!”她怎么舍得?她说打江苏,打的不过豪强,从未想过摧毁城池。抛却情怀不提,那可是赋税重地!工业革命的基石!
刘永丰也急了:“那他们打哪里来的!?”
说话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涌来,王虎勉强收容着难民。庭芳等人撤入后院,前院已被挤的满满当当。王虎无法,只得关门闭户。江苏非他的地盘,棚子都搭不起来,只能救上一个是一个。
庭芳对跟着进来的刘永丰道:“你还不家去,你们刘家势大,到做好人的时候了!”
刘永丰哭丧着脸道:“哪里有我做主的机会!刘永年那小人,从来分不清轻重缓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