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与老妇人冒着雨,将屋内屋外都收拾了,挂上红纱,贴上墨迹未干的红彤彤喜字。
老妇人便又去做饭,还从栅栏里抓了一只鸡,萧乾拦着不让杀,结果一转头还是被老妇人抹了脖子。
“就是咱娘仨,你成亲了,也得吃点好的,”老妇人念叨,“娘跟你说,成亲了就别小家子气,不然媳妇迟早跟人跑了……”
萧乾听着,蹲在灶台边往里添柴,一声一声应着。
他自幼被祖父带大,十岁出头上战场,是个出了名的没爹没娘的野小子。
当年北蛮入晋,北境防守疲弱,一连被屠灭三城,先皇震怒,后御驾亲征,与萧老将军一同将北蛮赶出了三百里地,再不敢犯。
但当年,死在那三城中的萧乾的爹娘、祖母,却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人人都赞萧氏一门,满门忠烈,但偌大的庭院,只有一个渐渐蹒跚的老人,和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却又该是何等的凄凉?
萧乾一路拼命,年纪轻轻靠着军功撑起了空落落的将军府,又何尝不是为此?
萧乾未曾享受到几日爹亲娘爱,乍一听这絮絮叨叨,便连最初有些滞口的一个娘字,也慢慢顺了不少。
他甚至还想着,若是等南越的事平息了,定要将老妇人接到别院里,至少衣食无忧。
萧乾这边烧火,方明珏跟在案板前揉面。
没多久热乎乎的馒头出笼了,方明珏伸手去捏,烫得往回缩手,被萧乾一把抓住了,轻轻含了含指尖。
萧乾捏了捏他的手腕:“烫,小心些。”
“嗯。”方明珏耳根微红,又帮着萧乾端了菜。
饭菜不多,也不丰盛,说起来也就比萧乾的行军伙食强上点。但萧乾还是吃得美滋滋的,他留意着方明珏,生怕小皇帝不喜欢,却见他扒着菜,比平日里还多吃了半碗。
“多吃点多吃点,”老妇人给他添饭,“能吃是福。”
用了饭,萧乾挽着袖子洗碗,方明珏要伸手,被萧乾挤开,“一边儿坐着去,别添乱。”
“你站着腿不疼?”方明珏扶着他的腰,“我洗吧,我会洗碗。”
萧乾笑了笑:“细皮嫩肉的,我舍不得。你扶着我点,我省点力……对,近着些,嗯,再近点……”
萧乾诱哄着小皇帝靠过来,便飞快地转头偷亲了下,笑得跟只摸了老母鸡的黄鼠狼似的。
方明珏不搭理他,等他洗好的碗拿出水来,便用抹布擦干,码放好。
收拾停当,另一边老妇人也打理好了新房。
一进门,正屋堂上两只大红蜡烛,两把椅子上盖着红布,底下两个蒲团,也蒙着红纱。老妇人换了身红衣裳,整个人在这雨气昏沉的日子里喜气洋洋的,却如灌注了明媚的日光般。
萧乾和方明珏被推进屋换了喜服。
女式的底下裙子被方明珏用裤子替换了,但他仍是个成年男子,身量摆在那儿,喜服穿上便小许多,勒得腰肢极细,微微一动,便晃得萧乾眼晕。
“好看,”萧乾凑过去亲了下,“盖盖头不?”
方明珏脸色一僵,还是点了头,“盖吧,老人家看重这些。”
盖了红盖头,便只伸出个手,放到萧乾手里。看不见四周,在一片茫茫的红里,也未有这么一只手引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堂前。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高声道:“一拜天地!”
萧乾握着方明珏的手,下拜。
屋门敞开,外面风雨交加,乌云罩顶,远山影影绰绰,蒙在雨雾之中。潮凉的寒意被流散的风带入,扑面而融。
“二拜高堂!”
萧乾扶了下方明珏的腰,转身,再拜。
他忽然想起萧老将军那张长满了花白大胡子的脸,跟土匪窝的土匪头子似的,只会吹胡子瞪眼地抄起鞭子揍他,恨不得将他一夜之间从个不知事的孩子,揍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但等他真成了这般的男儿,他却又未曾看到。
爷爷,我也坐到了你的镇国将军位,还将北蛮逼到了紫燕山以北,你可再没资格教训我了。
萧乾闭了闭眼。
“夫妻对拜!”
老妇人捂着嘴,落下泪来。
萧乾将方明珏拉近了半步,躬身一拜,头碰着头。
红烛被一阵穿堂风吹得摇晃不定,将地上两道影子搅得四散,却又纠纠缠缠,混成一团。
萧乾握着方明珏的手,突然情难自禁,不由得紧了紧。方明珏似知他心中所想,反手握了回去。
“许八字。”
老妇人哽咽着,取来两片薄竹简,并着笔墨。这是南越昏礼的最后一事,新人当场互许八字,大晋也是如此。
竹简握在手里,方明珏微掀起盖头,写下一行小楷,转眼,便见萧乾已写完,笑着看他。
萧乾侧对着烛火,眉目似染了层温软的柔光,令他的眼无端沉了几分,乍望过去,深情得令人沦陷。
软红披落眼前。
方明珏双手捧起竹简,递上去,掌心没由来微微抽搐着,连带着十指也在颤抖。
他的咽喉像被掐住了般,本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千言万语断在喉头,反倒让眼圈骤然红了。
宫人都道是皇后离不开他,爱慕着他。但唯有他自己知晓,他才是最放不下的人。
放不下,舍不得,割不断。所以怕被欺瞒,怕被辜负,怕被背叛。更怕自己像条摇尾乞怜的恶狗,早晚会被扒出内里的脏心烂肺,再被嫌恶地一脚踹开。
所以屡屡试探,剑走偏锋,将这不堪的面目一遍遍挖出来,暴在烈阳下昭示。然后他便被一遍遍原谅,疼惜,像中了毒上了瘾般,让他嘶鸣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