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机关算尽,一向自负的天子也算不出会有这样一个要命的劫难,偏偏不是他应劫,而是他最亲最疼最爱的人!秋衡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太过无助,就连他这条命,都是梓玉救回来的,还是用他与她的血脉,为代价!
迷惘,痛苦,悔恨,狼狈,自责,一齐袭来,秋衡悲恸欲绝,只觉万箭穿心而过,他的心上满是伤口,却再也弥补不了这个错误!
他怎配为一个父亲,怎配做一个夫君?
这次若能活着回去,他只怕是再也没法面对将来任何一个子嗣,更加不敢奢望将孩子扛在肩头,让他或她一伸手就能摘到最明媚的花朵,像曾经那个快活无忧的自己……
如此一想,秋衡更觉自己罪孽深重!
若是没有带梓玉出宫,那她还能在宫里好好呆着,腹中的孩子也会安然无恙;若是梓玉没有嫁他为妻,她定会觅到一户安稳无忧的人家,一个良配,可一切都没有如果……秋衡思绪混沌,不断自责,又不断悔恨,他的心不停地被揪起来,又狠狠摔下,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上面硬生生割着,绞着,好痛,痛到一缕腥咸顺着嘴角蜿蜒而下,痛到他恨不得仰天长啸,痛到他此生第二次想要流泪,却只能生生忍下来,紧紧抱住怀中那人,在这样一个孤苦的夜里狂奔——梓玉的手还揪着他的衣襟,她闭着眼蹙着眉,似乎在倾诉她好累好难受,所以,他必须带她走,带她回去,带她回到一个彻底安全、没有伤害的地方……
依照秋衡原本的计划,这一回接二连三的遇袭虽然极险,但他仍不打算暴露自己,因为如果有人想要置皇帝于死地,那秋衡最好的选择便是顺势而为,将自己藏在暗处,然后,亲眼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犯上作乱。这个引蛇出洞的法子虽然冒险,却也不施为最完备亦最无可奈何的举措,毕竟敌暗我明,秋衡举步维艰,被动非常——今天的遇袭,在他看来,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所以,小皇帝在与暗卫分开前,曾交代郭旭等人,若他们能活着安然出去,便去附近的秦州找守城参将赵安搬救兵,但也只能说有水寇为非作歹,切莫泄露皇帝的行踪——对于赵安这厮,秋衡略微有些印象,此人好大喜功,所以,听闻河中有流寇作乱,兼之是陛下的人报信,他想着努力表现,博个好名声,定会派兵前来,一来一回,约莫入夜。而那帮贼人抓不到皇帝,必然要四处搜寻,届时天黑月暗,两厢遇见……随他们乱去吧,秋衡只想趁乱走掉,顺便抹去踪迹而已……对方这次一袭不中,肯定会继续加派人手搜寻皇帝的下落,到时候越乱,马脚就露的越多,秋衡方能看清楚到底会是谁在背后作祟……他心里隐约有几个人选,但还是需要事实来佐证猜想。
可现在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秋衡的控制,在他胸有成竹的时候,迎来了致命一击!他不想让梓玉出事,他害怕若她出事,自己根本承受不住……作为一个天子,秋衡第一次有一种所有都脱离掌控的慌乱。
……
当地守城参将赵安迎来了最混乱的一天。先是来了两个人强行闯入他的府衙,说是水泊上有悍匪逞凶作恶,让他速速出兵。赵达半信半疑之际,其中一人拿出随身的令牌。“是京城来的人!”有了这个念头,他屁颠屁颠地派兵过去。正好入夜,水军在河上搜罗了一圈,捉到不少宵小之徒,赵安乐呵呵地邀那两个陛□边的人回府坐坐,顺便沟通下感情,那二人只说还有其他要务在身,当即行色匆匆地告辞。赵安喜滋滋地回府,正准备写个折子好好表表自己的功绩,管家又说外面来了个人非要见老爷,家丁不让他进来,那人直接一脚踹开了府宅大门……
“谁啊,这么大胆!”
赵安颔首,府里的家丁瞬间围了上去,可那帮没用的家伙且走且退,谁都不敢第一个上前。他恶狠狠地骂了声“闪开”,众人登时闪开一条道,只见正中间立着一个年轻的清贵公子,一身粗布麻衣,湿漉漉的,上头布着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孤煞又凶悍。那人立在庭院中,双眸微挑,气势骇人极了,让人不敢轻举妄动,而他的目光凌厉,往众人脸上扫去,像刀子一样,掩饰不住的威严与肃穆,迫得所有人都起了莫名的畏惧之意,那道冰冷的视线最后停在赵安面上。
“你、你谁啊?”不知为何,赵安说话时哆哆嗦嗦,还有些气短。
“赵参将,”那人淡淡道,“在下姓林……”他说话之间,后面跟过来一个人——正是下午来报信的某位。
见这人对那位年轻公子毕恭毕敬地一塌糊涂,赵安眨了眨眼,冒出个念头:眼前这人不会是……他就是再蠢,也转过弯来了,将周围家丁驱赶走,赵安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缩着脑袋:“陛陛陛陛……下?”他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忽的眼睛一亮,哎,他是不是算有救驾之功?赵安抬起眼,热切地望着眼前这位,正要继续表功绩,郭旭不耐烦地打断他:“赵参将,公子行踪不可随意泄露,你先去备间僻静的院子和几个可靠的丫头婆子来。”
赵安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连忙吩咐下去,待看见陛下一身污秽,他反应过来,又悄声问:“陛下,你受伤了?”
闻听此言,秋衡眸子一暗,又转身往外去。
他毫发无损,可梓玉还有腹中胎儿,却岌岌可危……先前,秋衡抱着梓玉一路狂奔,沿途只汇合到郭旭二人——想来亦只有他二人生还!郭旭建议皇帝趁乱赶紧离开此地,可秋衡一意孤行地回了最近的秦州城,只因梓玉需要一个大夫。入城之后,他们先去医馆,这才来寻赵安。秋衡担心已经暴露了行踪,那他更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给梓玉养伤,顺便再考虑后续事宜,因为,他不得不更改后续的安排……
相比于捉到幕后黑手,秋衡更不希望梓玉出事,一想到先前他离开医馆前,梓玉握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他便心痛得不能自已!
梓玉昏昏沉沉的时候,只觉得这具身子又乏又累,虚脱,无力,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了,还有阵阵的坠痛,痛的她浑身上下直冒冷汗,痛的她不得不蜷缩起来,真是要命!她像是飘在水中的一叶弯舟,随着肆意摆布她的痛楚而沉浮,几欲晕厥……倏地,那团熟悉的温暖又将她裹了起来,一下子缓解掉许多的痛意,像是捉到一块浮木,她又死死攥着,就听有人轻声哄她:“梓玉,我带你走,你累了便再睡一会儿……”
模模糊糊的,她听见了“我带你走”这四个字,梓玉想,这人肯定是陛下,因为他说过要带她走的……她闭着眼,安心地倚在那人胸前,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挂在上头的晶莹的泪珠随之掉落,正好落在秋衡的心口,很冰,很凉,而且,还很痛……
低头看着这一幕,秋衡身子一滞,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方谢过大夫,又往预备下的院子去。
到了院中,他将梓玉放在榻上,却见她依旧紧紧捉着自己的袖摆,怎么都不肯撒手……忍了一个晚上的泪,到了这时,终于落了下来,秋衡抚摸着她乌黑的发,轻声宽慰道:“梓玉,别担心,我不走,只是先替你换身干净衣裳……”
似是听懂了般,梓玉松开手,往他怀里钻了钻,温热伴随而来,她的心底安稳许多,又昏沉沉的睡去。
迷迷糊糊睡了好几日,梓玉偶尔听见有人叹气,偶尔又有人时不时轻呼,更听人说什么真是作孽之类的话……她虽睁不开眼,可心里却狐疑,不停地问自己,我做了什么孽?莫非陛下出事了?不对啊,明明听见他的声音呢,那难道是——腹中的孩子没了?
梓玉身子轻颤,那种彻骨的冰凉与坠痛又冒了出来,像是要将她狠狠淹没——是我害的他?!
只这么想了想,梓玉心口猛然一窒,泪水便不可遏制地顺着眼角滑落……
浑噩逃避了几天,彻底清醒那日,梓玉缓缓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一张普通的雕花大床,上头罩着青纱,风儿吹过之处,轻轻柔柔飘荡,跟梦境一样。梓玉转开眼往外看去,有人轻呼“夫人醒了”,循着声望过去,梓玉看见一个清丽的小丫头冲到她跟前,叽叽喳喳道:“夫人,林公子刚刚出去,我去请他……”
梓玉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林公子是谁?
外头脚步凌乱,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坐在榻边掀开纱帐,柔柔唤了一声“梓玉”。
梓玉仰面怔怔看着,辨认许久,方嘶哑地唤道:“陛下?”只不过几日未见,这人瘦了好大一圈,棱角分明的下巴上皆是新冒出来的青茬,颇为狼狈,实在不配他那副唇红齿白的翩翩佳公子的俊俏模样。梓玉微微笑了,秋衡亦笑,心底那块压得他透不过气的石头终于松去一半,没想到下一瞬间,梓玉便敛起浅浅的笑意,神色有些恍惚,秋衡心底有些无措。
她看着眼前这人,忽然开口,问出了心底最担心又最害怕的那个问题,“陛下,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没了?”秋衡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静静感受着,母子应该连心的,可那里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簌簌眨了眨眼,眼泪便又流了下来,梓玉掩面,蜷缩着,指缝中缓缓滚出一片冰凉与凄苦。
“是我害了他……”声音低低的,像个困兽,也是一个母亲最沉重的哭泣,不,她还来不及成为一个母亲。
若她不是固执地留下来,若她听皇帝的话先行离开,她就不会失去这个未尚出世的孩子,就不会害的他连这世界一面都没见到就匆匆离开……她虽不是故意为之,却也是个帮凶!她用自己的血脉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秋衡亦红了眼眶,手忙脚乱地替她擦了擦泪,轻声安慰道:“梓玉,别胡思乱想,你没有身孕,这几日不过是正好来了葵水……”
这话实在不可信,梓玉不禁蹙眉,抬眼静静端详。
这人骗她的时候总是笑得很假——这是梓玉说过的话,所以,她企图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可小皇帝的一双长眸清澈又澄明,满脸笑意,温柔又缱绻,她仔细盯了许久,看不出丁点的破绽,梓玉不可思议地疑问:“你没骗我?”
缄默少顷,秋衡浅浅笑道:“你真傻,好端端的,我骗你做什么?”他笑起来,眸子弯弯,亮晶晶的,淌着很浓很浓的笑意,然而,这笑意底下,蕴藏着他最不堪回首的痛楚。
梓玉疑道:“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确实好几个月没有……”
“想来应该有人给你下了药,如若不然,那个郎中怎么会刚好诊断出你有了身孕?此举正好将咱们诓骗到水路……那一日你在水里待地太久,才会突然来了葵水……”秋衡望着青纱帐,突然睁大了眼,不敢再回忆,他抿着唇,维持着僵硬的笑,缓缓道,“想来他们计划了许久……”
他并不是故意要瞒着梓玉,只是有些痛苦,有些错误,他独自一人用这一辈子来承受就好……
他不舍得她再为此心伤……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真的抱歉,食言了,没有更新,感谢大家没有抛弃我,再次感谢亲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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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沐浴更衣
梓玉安然无恙,又眼见着她一点点好起来,秋衡打心眼里高兴,可依旧还是烦。
赵安和郭旭分开审讯水泊上捉到的那帮反贼,已经好几天了,他们一个个嘴硬的很,所以,皇帝遇袭一事并没有多少进展——其实,这帮人就是亡命之徒,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并不害怕这些寻常的手段。
秋衡只能亲自过来。
潮湿的监牢很暗,挂在墙壁两侧的烛火幽幽跃动,将周围晕染成一片昏黄,而高高的窗户底下偶尔会倾泻几缕阳光,却依旧照不到最深处。这里充斥萦绕着受刑者的惨叫,伴随着老鼠之类见不得光玩意儿的叽叽声,宛如一个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