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闻言,只是微笑,明明生死已在旦夕,然而两个人却都不带半点小儿女之态,不过这缱绻一幕终究不能持久,很快,一个声音便突兀响起,打破了微妙的氛围:“……事到如今,你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但你显然不可能再参与战斗了,映川,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支持下去了,现在的你,尽管可能还有战力,但肉身损坏程度之大,已近崩溃,无法支持你继续作战,这是不争的事实。”远处一直沉默着的晏勾辰忽然缓缓上前两步,开口说道,在场诸人没有出声,但人人心中也都是如此想法。
“呵呵……”一声低沉微哑的笑声突然从充满了血腥气的唇中溢出,师映川低声笑着,这个浑身破败,肉身已近崩溃的人正在笑,居然在笑,不是勉强,不是绝望之后的自暴自弃和无所谓,他就是在开心地笑着,冷酷地笑着,在如此严峻、几乎是必杀之局的境地下,他竟是这样肆无忌惮地露出完全让人无法理解的笑容,任何看到这笑容,听到这笑声的人,都不会将其中的意义理解错误,这分明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情绪的反应!他,凭什么如此?
“从前还是宁天谕时,我没有这样的习惯,但是这一世,也许是环境阅历不同,也或许是过于谨慎惜命的缘故,总之,我变得习惯于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留一张底牌……”师映川冷冰冰说着,此刻他的眼神十分古怪,被他这样看着,让人感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心悸,也正是在这种不该出现的感觉下,诸宗师从原本的略略放松状态一下子又转变成了紧绷,到了在场诸人的身份,经历过的风浪何其多也,似这等人物,听话听音,心思最是敏锐,此时听得师映川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俱是微微一凛,心头蓦然涌起不祥之感,不过纵然如此,这些人也实在很难相信眼前明显已经无法战斗的师映川还会有什么手段,毕竟在这种情况下,结局分明已经注定。
然而就在这时,在场诸人当中的唯一女性温渌婵,出于女子天生就高于男人的细腻观察力以及某种感应,在其他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突然间就注意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现象,一时间温渌婵蓦地神色大变,骇然脱口道:“这、这是!!……”她脸上的惊容和震撼的语气实在太过鲜明,其他人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温渌婵满面惊色,声音微颤道:“他的伤……正在愈合……”
一句话仿佛石破天惊,在场诸人顿时齐齐变色!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已经难以行动的师映川却已轻轻推开连江楼,自顾自地缓缓站起身来,若说刚才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但现在却是人人都已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只因为一开始那极其缓慢的愈合速度,到眼下已经越来越快,甚至达到了普通人用肉眼就完全可以清楚捕捉到的程度!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已震撼于眼前发生的诡异画面,只见师映川露在外面的肌体正以一种不可想象的方式迅速愈合,左肩那个被贯穿的猩红大洞居然已经长出了血肉,飞速填补着伤口,从温渌婵惊骇出声到现在,不过短短几次呼吸的工夫,师映川身体上的严重伤势,居然看起来似乎已经好了大半的样子!
在场诸人哪一个不是经历过无数风浪才走到如今,然而面对着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又有谁能够不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撼?这般鬼神莫测的手段,已经超出了人间范畴的想象!
此刻饶是连江楼心性沉稳之极,一向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情绪起伏,但面对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峰回路转,终究还是露出明显的惊喜之色,蓦地站起身来:“横笛……你没有事?”师映川看他一眼,嘴角带笑,伸手以袖擦去脸上的血迹,就见那原本已经裂痕遍布的一张脸,眼下在擦掉鲜血之后,竟是光洁如玉,丝毫看不到任何伤痕,依旧绝美无瑕,他低低笑着,眉长入鬓,眸色有若凝实的黑夜,目光环视远处四人,道:“很惊讶?人体的衰老是不可逆转的,而大宗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来延缓这种情况,但却不能真正扭转,因为这是自然规律,所以,即便宗师也不是真正的长生,至于永生,更是痴人说梦!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永生的秘密,很可能就在于彻底控制自己的肉身!据我猜测,等到能够做到对于身体的操控力可以精确到极致,就可以任意变化,无论是想要肉身衰老还是年轻,都听凭自己的意愿,如此一来,肉身的生机又岂有自动衰竭之时?我想,到那时甚至可以控制身体在一定范围内任意变化,容貌外表改变只是小道,就连男女性别转换也大有可能,甚至包括断肢再生,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不死不灭,真正跨入了‘神’的领域!”
其实在师映川开口之际,四大宗师最正确的选择就是趁其尚未完全恢复的时候,立刻发动攻击,然而师映川却突然说出了关于永生的一部分秘闻,尽管知道这是师映川在有意拖延时间,但他乃是天下唯一的五气朝元大宗师,千年以来的第一人,没有人在这方面比他更权威,走得更远,毕竟他是摸到了那扇门的人,所以眼下当师映川徐徐道出永生的秘辛时,没有人能够控制自己不去听,没有人能够有这个魄力去打断他的话!
说到这里时,师映川身上原本恐怖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他理了理已经破烂的袍子,冷冷看着远处一干人等,将诸人微妙的心绪变化都看在眼内,继续说着:“当然,我现在还远未达到那一步,但若只是一部分的话,还是有的……其实说穿了也并不神奇,宗师强悍的生命力可以支持我不死,我方才的伤势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可以慢慢养好,而我所做的,只是付出一定的代价让这个过程缩短,让愈合的速度加快了无数倍而已。”
师映川嘴角微翘,眸色如刀:“……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
“……你所说的代价,应该是寿元与真气罢?以此刺激血肉快速生长。”远处晏勾辰眉毛一动,突然就沉声说道,而他的话,也使得师映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晏勾辰此时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已有了变化,低沉悦耳,细听上去仿佛又有一种柔和且古怪的颤音,非常特殊:“然而,人体的潜能毕竟有限,生物体内构成血肉骨骼的那种物质无论是成长还是老化的次数,都是有极限的,这也是普通人会老会死的原因,宗师之所以寿元悠久,就是因为打破了这个极限,但也无非是延长,而不是令这种极限真正消失……映川,纵然你的寿元高于普通宗师理论上的二三百年,但一日没有成就永生,你就不会真正不朽,你的寿命会是多少?五百年?还是更多?你的伤明明已经重到濒死的地步,而你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原本需要长时间才能够养好的伤势强行愈合,你为此所损失的寿元绝对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我想,你甚至也许不敢再一次施展这种法子,因为就算你的寿元还可以支持,但你的真气也一定不够!”
被人一语道破其中关键,师映川的眉心深深凝起,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容颜苍老的那个男人,眼神中闪过异样之色,那是疑惑,其中仿佛又有着别的什么:“对于人体有着如此透彻的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破我再生之法的关键,且又破解了我当初在你身上施下的九转连心丹,再加上这样的语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像一个人……”
“……原来,你还没有忘记我!”晏勾辰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酣畅淋漓,下一刻,已微微欠身,手臂随之动作,行了一个礼,那是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当中、臣子正式面见帝王时才会有的古老的礼节:“陛下,真是久违了!”
一语既出,师映川眼中顿时精芒大作,再无犹疑:“……曲蜃楼!果然是你!不,应该是叫你呼儿勃帝疆才对,北辽皇子!”
师映川此时已是语气冷然,眼中杀意凛凛:“当初北辽被灭,你就在隐瞒身份的情况下做我的臣子,后来参与到宫变之中,帮赵青主下蛊,才让我中了暗算!北辽自古就是蛊师与大巫聚集之地,呼儿勃氏世代为北辽之主,皇室之中蛊师大巫辈出,如此一来,我对你施展的九转连心丹之蛊,被你化解也是理所当然……没想到,这一世居然还会再遇到你!”
时至如今,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已经彻底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局面时而清晰,时而又扑朔迷离,连番转折几乎令人目不暇接,此刻只见晏勾辰笑容不改,表情如常,但眼下他虽然还是那苍老面容,可是那神情气度,那眉宇间的味道,却已变得全然陌生,迥异于以往,他不徐不疾地道:“当初遇见陛下时,我是北辽皇子的事实不便泄露,因此隐瞒身份,只不过没想到后来北辽却被陛下所灭,于是我就做了陛下的臣子,伺机复仇,只是,本以为恩怨已了,却未曾想今世仍有纠缠,想来人间情仇爱恨,缘分冥冥,果然复杂之极。”
师映川大笑,他脸上神色变化,谁也不知道他在这瞬间的工夫当中究竟内心经历了多少东西,此时周围俱是一片安静,风声已止,就如同此时的气氛,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安静中却是孕育着极度的紧张,蓄势待发,师映川笑声中透着冰冷:“倒也正好,当年种种恩怨,如今一发了结了就是!”晏勾辰闻言,却并不应对,反而目光移向师映川身边的连江楼,微笑道:“看你的神色,我想,大概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对你说起过罢?连江楼,你可知道,当年你乃是断法宗大宗正赵青主,是千年之前发动宫变的重要人物,那时……”
“我没有必要知道,也不想知道。”晏勾辰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就被突然打断,连江楼神色漠然,伸手握住师映川的手,冷冷道:“从前的事情与现在的我无关,你想要以此离间,恕不奉陪!”师映川感受到对方手掌的用力以及坚定,就抬头注视着爱侣,见对方此时横眉冷对,只觉得这样子真是英气逼人,就反手轻握连江楼温暖的手,晏勾辰见其不为所动,也不怎么意外,就淡淡道:“既然如此……”
话只开了头,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剑打断!师映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冲而来,一剑劈下!晏勾辰等人神色微变,立时后退,不肯硬接,然而就在这时,师映川手腕一转,无数剑气飞纵之间,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泄,全部都指向四名宗师之中唯一的女性,温渌婵!
这是与之前击杀千穆的原因一样,采取的是逐个击破的策略,而温渌婵,就是剩下四人之中,战斗力相对最弱的一个!
温渌婵疾退,同时两手急遽在胸前挥动,织出一片气墙,以此阻挡剑势,但师映川的力量何等暴烈,即使眼下实力大幅度下降,也不是温渌婵可比,一时间只见师映川剑气如虹,剑光仿佛一张大网,精准地自各个方位罩向温渌婵周身要害,那一片气墙几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击明显阻上一阻,就被狠狠刺破,温渌婵大惊,她已感觉到这一剑之强已经超脱了一般的范畴,使她生出强烈的危机,似乎在这一剑之下,无论自己作出什么样的防御,都没有用处,必然只有被一击粉碎的命运,当下温渌婵再无犹豫,右手纤指并起,轻叱一声,已用出了瑶池仙地一脉的不传之秘!
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见一道翠色亮光自面前女子雪白的指间迸出,仿佛化作一道闪电,笔直向自己迎面刺来!师映川神目如电,冷冷道:“……素心剑?”他轻哂一声,及时抽手横挥,就欲变招再刺,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半路有人突兀杀出,雪亮剑光带动劲风翻卷肆虐,附近无数的花木都被绞碎,漫天飞花之中,一道身影势如破竹,在一声清越的啸声中,仿佛自九天之外垂瀑而下,人剑合一,好似一柄绝代神剑,暴烈降临!
何等霸道的一剑!
师映川霍然大怒,他厉喝一声,北斗七剑刹那间分散开来,分别凝聚成两把长剑,一剑刺向温渌婵,另一剑则被他攥在掌中,悍然硬接这一击!只听一声尖锐巨响,一道清瘦身影飞射向后,师映川嘴角渗出血迹,却不退反进,眼神之中尽显杀机:“……季玄婴,受死罢!”
此时连江楼已与晏勾辰及纪妖师二人战在一处,由于纪妖师心有挂碍,难以放开手脚,因此一时间三人倒是拼了个旗鼓相当,师映川这边以一敌二,纵然实力不比以往,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逐渐就占了上风,但师映川身体毕竟不同于往常,不但身怀六甲,且又强行压制药力,而季玄婴又是修为深湛,而且还有温渌婵从旁周旋,局面何等吃力?不过师映川如今恨意极深,根本已不考虑其他,今日之事分明就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什么旧情,什么余地,统统都要屏弃,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服务,那就是彻底杀死对立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