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的心里忽然就泛起了一股不是强烈也不是平淡的滋味,这些东西缓缓重合在了一起,那是一汪浓烈却又醇淡的老酒,自心底汩汩流淌出来,师映川抬起头,迎向连江楼的眼睛,他轻声说道:“我知道的,做父母的总是为子女好的,为孩子着想,我现在也做了人家爹爹,开始逐渐明白这种心情了,所以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父亲。”
这番话的最后那两个字令连江楼的眼神忽然就那么微微一闪,他俯脸下去,看着师映川,师映川从男子那数十年如一日般没有表情变化的平静面孔上看不出对方的心思,只看着连江楼伸出了手,那只生有六根指头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搭在了师映川还并不宽阔的肩膀上面,师映川见状,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下意识地就抬手抓住了男子的手,他抿了抿唇道:“父亲……”他与连江楼虽是父子,但从来都只是以师徒相称,师映川也只会叫‘师尊’,不会称‘父亲’,此时这个词说出口,无论是师映川自己,还是连江楼,其实都是有所震动的。
连江楼眼神微微深邃,无法从外观探知他的真实心思究竟如何,他手上不轻不重捏了捏师映川因为年少所以还显得有些单薄的肩头,心中就有些淡淡的异样之感流淌而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师映川来到断法宗之前他是不明白的,直到师映川后来被带到了他的身边,他开始看着这个人慢慢长大,从垂髫幼子逐渐成长为豆蔻少年,以后还会变成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这种感觉就好象是亲手撒下了一颗种子,然后看着它发芽,成长,再到开花,那是以独特视角来共同经历过的一次人生,带来的是记忆中的一抹亮色,面前这个少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一直都在培养少年成材,以便在将来坐上他的位子,继承他的衣钵,这个孩子是注定要一飞冲天的,而眼下,这个被他寄予很大期望的少年还不够强壮,不足以担当所有风雨,还需要他的督促,他的培养和鞭策,直至长成参天大树为止……连江楼抚摸着师映川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少年在一路成长过程当中的点点滴滴,十几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他第一次看见师映川的时候,师映川还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有着一张冻得发青的脸,完全只是一个瑟瑟发抖的渺小生命,后来,在师映川满四岁的时候,他派白缘下山,前往那个小镇,将师映川接回断法宗,再后来,七岁的师映川跪在大光明峰脚下,成为他的弟子,再往后……
这些记忆中的画面如此流水般淙淙而过,一幕幕都很熟悉,从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连江楼按在少年肩头的手似是重了重,然后就收了回来,他的目光自师映川脸上一扫而过,依然如当年最初时见面时的那样,师映川发现男子分明是笑了一笑,尽管不很明显,但脸上因笑容而自然生成的那种肌肉纹路却是可以看到的,这也使男子原本未曾有暖色的容颜平添了几许和融之意,这个样子让他看了也不由得跟着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不过连江楼却并不是一个轻易将情绪外露的人,他看了师映川一眼,然后便以一种类似于温和的语气,说得非常平淡:“……随我出去走走罢。”师映川心中尚自有些没回神,只下意识地应道:“是。”他话刚说完,连江楼已是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高的背影,师映川连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彼时傍晚霞光遍洒,四周宫殿巍峨,花木森森,不远处还隐隐有钟声悠然传来,倒似是让人有一种身在红尘之外的错觉,果然是大宗门气象,连江楼所住的这个地方环境极好,确实是一处静居胜地,出门不远处就有一个清澈的小湖作为点缀,湖边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竹,水上浮着一些水禽,都是羽毛艳丽丰美的珍异品种,此时光线温温,照在人的身上,有一种异常静谧的感觉,微风静静地吹拂,连江楼慢慢走着,没有立刻开口说什么,而他不出声,师映川自然也不会抢在前面说什么,直到后来师徒两人走到一片梧桐树下的时候,连江楼这才缓缓道:“……你的性子若是认真论起来,有些地方倒是像我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上,也曾给你师祖添过不少气恼。”
两人站在树下,另一侧的的园圃之内有数畦淡菊迎风招展,香气宜人,师映川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就忍不桩哧’地一下笑出声来,没憋住,他觑了连江楼一眼,想起藏无真曾经无意间对自己讲过的那些连江楼小时候的事情,不禁忍着笑小声道:“这倒是,师祖说了,师尊你小时候……”刚说到这里,师映川突然一下子住了口,只因他却是想起来藏无真如今已经失踪两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陨落了,那毕竟是连江楼的恩师,他的嫡亲师祖啊……思及至此,师映川心中也不是个滋味儿,而连江楼见他如此,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并未开口,一时间秋风悠淡,愁煞人肠。
☆、一百二十七、我是一个意外
一时间想到藏无真音容笑貌,师映川下意识地便摸了摸手腕,那上面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散发着淡淡的清凉之气,正是当年藏无真赐给他的寒心玉,思及藏无真两年前见到澹台道齐时的决然,师映川倒是品咂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时他与连江楼再顺着路走了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有假山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花木亭台之间,亦有人工形成的小小瀑布垂流而下,连江楼也不急着开口,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把玩着掌心里的白玉球,天空中洒下金红的薄辉,披在他肩上,一如变了色的霜痕,而在他身旁,师映川觑着他青衣黑发,缓步徐行的样子,那有点儿复杂的目光投在男子身上,便是捉摸不清的味道。
两人便好似只志于赏花观景一般,并肩漫步前行,未几,周围一眼看去,已是各式精美的建筑,在假山古树之间掩映,别有趣致,处处都是不俗,师映川受到环境影响,心情也随之放得平稳了些,这时师映川迟疑了一下,似乎接下来有话要说,不过还未等他开口,连江楼却先他一步,说道:“……之前我说的那些话,你总有些不够认同,不过我还是要告诫你,若是耽溺于情爱之道,对你的修行虽然未必有害,但也不会有益,你牢记这一点。”
以连江楼的性情,能够不只一次地提起这件事情,可见他对师映川的看重,师映川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对于连江楼的爱护,他自然是感谢的,但感谢是一码事,完全赞同又是另一码事,便挠了挠头,也不否认连江楼说的话自有其正确的地方,只是叹道:“修为,修为……我知道这是顶顶重要的,不过这天下的事,也不全都只有这一件,总也应该再掺着些别的东西,不然的话,这一辈子也没多大意思,跟那些苦行僧也差不多了。”
连江楼眼中带着纯色,里面看起来半点杂质也没有,清如冬水,他似乎是窥透了师映川的心思,淡淡展眸,冷峭的弧线便好似一抹弯弯的锋利宝刀,在唇间一割而过,看到连江楼这种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不快、但至少是不认可的模样,师映川顿时只觉得心头一堵,好象有东西塞在了胸口那里,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连江楼眸光不轻不重地一转,那种瞬间闪现的锐利之色罩住师映川,仿佛立刻就将少年的心思看得通透无比,他冷然收回目光,道:“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如果认为是对的,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这番话虽然说起来语气还是平淡的,不过师映川对连江楼何等熟悉,自然能够从中听出些许的责怪,于是师映川便迟疑了一下,但当他看到连江楼那种高高在上,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的眼神时,不知怎么了,师映川胸口那里就一下子堵满了什么东西,忽然脱口道:“难道师尊你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吗?都是可有可无的?包括……包括我?”
这话一出口,师映川就有些后悔了,而且后悔之余他也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事来,忍不住心里有些不自然,但当他看到连江楼只是微微挑眉的反应时,心里立刻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往上冲,这让他忘记了自己应有的态度,咬了咬嘴唇,却不看连江楼的脸,而是微微扭过头去,一字一句地道:“也包括我吗?是不是我也要排在你的修行大道后面?”
“……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连江楼沉默了片刻,这才问道,他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地有些不解,其实见到师映川这个模样,连江楼反倒微微而哂,不过师映川并没有看见这些,他只是有点倔强地刻意去瞧着别的地方,但是又有些泄气,决定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立刻扭过了脸,不过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自嘲,自己在连江楼身边这么多年,又不是不知道对方的性子,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恼怒的呢?
但是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师映川也还是心中有些不舒服,当然,他更不会忽略连江楼方才那嘴角上如同刀锋层层铺开一般的淡漠,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此刻已经黯淡下来的天光再也释放不出什么热量,微凉的风吹来,把最后的一丝残余暖意也都吹散了,只剩下空气中某种奇怪的情绪在缓缓流动,而这时偏偏连江楼却停下了脚步,他修长的指头只是微微一动,手心中的那两颗白玉球便被他不知道收在了哪里,他看向师映川,在这时候他才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去看这个少年的反应,有些不解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在这个时候,连江楼才显出他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一面,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点想笑,但他又猛地绷住了脸,稍稍扭过头来斜睨了连江楼一眼,但总算他脑子动得极快,因此转眼间又马上扭回脑袋,也就顺势撇了撇嘴,连江楼见状,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看师映川摆出这副姿态,便伸出手去:“……回答我的话。”
师映川的耳朵刚听见连江楼说出的第一个字时,就在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左肩忽然一紧,却是身边的连江楼伸手过来,直接扣住了他的肩头,紧接着那手上已经加了力道,生生将师映川的身子给扳了过来,这一系列动作快得就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师映川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已经被动地与连江楼形成了面对面的局面,他下意识地一抬眼,恰与男子目光相对,彼此四目交投。
连江楼纯黑色的眸中闪了闪,惊讶之色犹未消失,两人目光相接,如此一来,师映川顿时没来由地有些恼羞成怒的趋势,但他面前的人却是连江楼,他又能怎么样?但是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就连师映川自己也没有料到,在那么一瞬间,逆冲的热血猛地充斥了师映川的脑子,他忽然张开双臂,重重地将连江楼的腰抱住,饶是连江楼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师映川的这个举动确实出乎他的意料,有些吃惊,本能地就想要发力,不过总算连江楼反应得很快,在发力之前就及时收手,卸去了力道,如此一来,也就只能由着师映川去。
师映川这一下抱得非常紧,结结实实的,以至于两个人之间贴得一点空隙也不剩,彼此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以师映川的身高,正好他的脸就贴在了连江楼的胸口位置,把连江楼平稳有力的心跳都听了个明白,其实这时师映川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做,不过他忽然又赌气起来,有许多复杂到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干脆把脸凑得更紧密些,贴在连江楼胸口,下巴抵着绣纹精美的衣襟,在男子青色的武士服上狠狠蹭了蹭,看起来亲密非常,而连江楼似乎并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这种局面,所以他干脆不动,半响,师映川才闷闷地说话了:“……你要我回答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又有些恼了,事实上,他自我惊讶之余,又觉得莫名其妙,除了现在抱住连江楼的这个举动之外,他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用更确切的什么言语或者行为来表达自己的某种心情,此刻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心底深处如同潮水一般徐徐漫了上来,淹没了什么东西,但他依然享受自己于连江楼而言那种亦徒亦子的身份,但连江楼显然很煞风景,他低头看了看师映川,脸上略显微愕的表情证明他确实不知道这个少年在搞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去说自己想说的话,连江楼道:“你是在……抱怨我对你不够好?还是说,你认为我不在意你?”
师映川突然间就尴尬起来,他觉得自己好象是无理取闹了,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怎么竟还闹起小孩子的脾气了?他抬起脸看着男子,胳膊也松开了对方,脸上微微发烧,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了:“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不、不对……”连江楼皱眉打量了一下师映川,明显不快地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如今你相貌不但越来越像你娘,没有男子气概,怎么连言谈举止也学那等妇人之态,扭扭捏捏不痛快!”
师映川顿时满脸一涨,他一向是不会顶撞连江楼的,但此刻他却只觉得胸腹之间鼓起一大团郁气,若是不赶紧发泄出来,只怕是会把他给憋死,当真是不吐不快,师映川狠狠瞪起眼,将他的坏心情完全体现在表情上,冷笑道:“是了,就因为我像我娘,所以你看我不顺眼是不是?你很不喜欢我娘是罢,所以看到我这张脸就会想起她,让你不痛快,你甚至没有替我把姓氏改过来,连提都没有提过一句,让我就这么姓师,可我根本和师家的人没有什么感情,为什么要姓师?我是你的孩子,你却连我姓什么都不在意……你以为我很喜欢长成这个样子么,我也想长得像你啊,可它偏就像燕乱云,我也没有办法!”
师映川说出了他一直以来都没有说过的话,连江楼脸上似是有些意外的样子,但同时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师映川嘴里说着气冲冲的话,表面上他却是弄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态,直勾勾地盯着倒像是很意外样子的连江楼,紧接着,少年气势如虹地一甩手,顺势转过半个身子,不看连江楼,就好象是闹了脾气的小孩子故意等着父母来哄一般,但连江楼显然不是会哄人的那种人,他见师映川不再与自己对视,便也无声地移开视线,淡声道:“……你在跟我耍脾气?”连江楼越是这样,师映川心里越是羞恼,很有点羞刀难入鞘的架势,他磨了磨牙,两手拢进衣袖里,木着脸皮道:“我哪敢。”
“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情?”连江楼说了一句,但接下来却再没有什么声音了,与此同时,一股空落落的感觉突如其来,师映川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转身看了回去,然而刚才连江楼所站的那个位置上已经空无一人,男子杳然无踪,师映川的视野内只剩余暗淡天光下的假山流水,玉阁秀亭,风从面前吹过,几片叶子被卷起,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沉静,一片安静,甚至静得近似于死寂,一只水禽孤独地游在水面上,没有发出一声啼叫。
“……师、师尊?”师映川的心脏忽然停了那么一下,他连忙游目四顾,却哪里见得到连江楼的影子?师映川不禁咽了咽口水,提高了声音道:“师尊?”但他尽管这样喊了一嗓子,却还是没有人回应,师映川有些怕了,他呆了一呆之后,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生气了?不会这么小气罢?真生气了?”
四下寂寂,依然没有谁来响应,师映川咬了咬嘴唇,屏声静气地听了听,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声息,没办法,他只好再次开口,这回他的声音又提高了那么一线,却是隐隐发颤:“喂……师尊,我刚才只是胡说的,你别当真啊,我还是小孩子,童言无忌的!”
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师映川的心开始渐渐沉了下来,从原本的忐忑变成了沮丧,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在意连江楼,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师徒与父子关系,或许平日里并不明显,也不觉得浓烈,但在此刻却让自己连呼吸也有些艰难……师映川再次环视四周,依然一无所获,他怔怔地站在当地,忽然就觉得好象被抽去了不少力气,全身的劲道都在随着呼吸而急速地流失,师映川下意识地捏着腕上的玉珠,喃喃道:“不会是真的恼我了罢……”不过就在他心中栗六之际,一个声音却在身后突兀响起:“……我为何要恼你?”
这声音不大,然而听在师映川耳里,却好似平地里起了一声响雷,轰得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表情便僵在了脸上,他张了张嘴,却只是无声地吐出些许浊气,然后他的脸部肌肉就整个放松起来,神色也渐渐地平静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叹道:“师尊……”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只见连江楼一只手里托着一大把指肚大的红色果实,赫然站在刚才消失的地方。
也许是师映川这样吃惊到有些失态的模样确实很有意思,连江楼见了,倒是笑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继续问刚才的那个话题,而是悠然地将托着果实的手递到师映川面前,道:“在怪我?吃罢。”师映川哑然,他这才明白刚才连江楼到底是去干什么了,这个男人没有拿什么软话和颜悦色地哄他,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也就是去不知道什么地方摘了这些果子来给他吃,用这种别扭乃至拙劣的方式来哄哄他,或者也可以说,在表达歉意?还真是……真是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以为给点糖果点心之类的东西就能摆平他!
师映川突然就有点莫名其妙的羞愤,好象是被耍了似的,同时又有点有气无力的感觉,然而他还能怎么样?面对这么一个男人,什么郁闷埋怨,什么抓狂焦躁,统统都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因此师映川嘴角抽搐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去把连江楼掌心里的果实给抓了过来,恶狠狠地一下子全塞进自己嘴里,他的手比连江楼小很多,只抓走了一半,嚼得满嘴都是酸甜的汁水,连江楼看了他一会儿,倒是又笑了一下,这回他的笑容显得温和了许多,道:“……刚才的那些话你能说出来,其实我很满意。”
呃?师映川正在嚼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听见连江楼这么说,倒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连江楼掏出一条雪白的帕子,递过来示意他擦擦嘴角的红色汁水,一面心平气和地道:“……在我看来,也许是你在大宛镇四年的经历所致,让你的性子变得总有些阴沉,有话会藏在心里,这一点你自己最清楚,所以你方才能把你心里一直压着的话说出来,这样很好。”
师映川伸长了脖子,有点艰难地使劲儿吞下那一大团嚼烂的果肉,他呆呆瞧着连江楼,一面拿着那条帕子下意识地擦嘴,连江楼微微扬起浓黑的眉毛,瞥了他一眼,是直指人心的犀利:“现在倒是作出这副模样来,刚才怎么胆气壮得很?”他说着,目光又移向前方,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顿了顿又道:“有话就可以说,有问题就可以问,比起一个事事都藏在心里的顺从恭敬弟子,我更希望你有反对和质疑我的勇气。”
这番话真的有些出乎意料,因此师映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心思被点破,有一点点尴尬,而连江楼显然也没有要他回应的意思,只是将手里剩下的果实送到师映川嘴边,看他那动作,就好象是在喂马或者喂兔子什么的,师映川心下腹诽,却也还是乖顺地张开嘴,接住了几颗果子,这时他的心情已经开始平复,能够以平常心面对连江楼了,而连江楼的目光与他一接,又移开:“……我并不曾因为你像你娘而看你不顺眼,事实上如果你确实很介意你的姓氏,那么你可以随我姓连,这些都无所谓,无论我与燕乱云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与你无关,你是你,她是她,这一点你要记住。”
师映川沉默了片刻,然后注视着连江楼:“师尊,我看得出来,你根本就不喜欢她,你们两个人当年之所以有了我,应该是因为什么意外,是不是?”连江楼听了,没有立刻回答,他回忆起从前的事情,记忆的画卷徐徐展开,仿佛就在眼前,回到了年少时的时光,然而在他的那个世界里,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让他印象深刻无比的人或事,包括燕乱云那样绝代风华的倾世佳人,他顿了顿,道:“有你……的确是个意外。”
这就是意料之中了,虽然连江楼的话很直接,不过这也正常,这个男人向来就是这种不知委婉为何物的性情,也正因为如此,与其相处就是一件让人并不享受的事情,师映川闭了闭眼睛,仰起头来,去接受着天空下最后的一点光色,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失落之类的情绪,这时他想起十四年前自己刚被生下来时,生母燕乱云几乎想动手将自己掐死的那一幕,也想起了之后连江楼到来时那种即使看到亲生骨肉,也没有任何动容的样子。
师映川想了想,便又睁开眼睛,朝着连江楼说道:“我想我明白了,或者说早就很明白,其实我……是不被期待的,是不是?师尊,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事情对你而言都不是很重要,我生母燕乱云她想要的东西,你根本不会也不能给她,在你看来,她希望与你结为夫妻,生儿育女,这些事情都是在坏你的修行,阻你的大道,是么?所以你可以接受一位合适的道侣以助修行,却不会要一位伴侣,就好象纪妖师,他和我生母要的东西一样,所以你虽然与他关系匪浅,甚至从某种方面来说交情很深,却一直都不答应与他双宿双栖。”
连江楼听了这话之后,表情不变,他低头看着师映川,道:“不错,我不需要伴侣,不过之前你倒是说过,你情愿……做我的道侣。”
☆、一百二十八、碰面
师映川乍听此言,不禁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道:“呃……对,以前就说过等我以后修为足够了,便会助师尊修行的。”道侣并不是伴侣,主要意义是用来使两个人在修行上彼此互助互为,与普通人意识中的伴侣不是一回事,而事实上虽然师徒之间结为道侣的例子极少,但是也不是没有,不过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好象哪里怪怪的,但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也说不上来--没理由,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这时远山之外斜阳已失,最后的一点暖色映在水面上,金光粼粼,仿佛连秋风也渐渐静了下来,师映川不由自主地看向连江楼,男子眼下的穿戴打扮非常简单,青色武士服并不如何华丽,上面也没有织着金丝银线,只是非常简洁而合体的剪裁,手工细致而已,然而淡淡的光线将那张棱角分明且并无任何情绪的脸庞笼罩在其中,就似乎整个人都在向外释放着一种并非人间所有的高贵,或者说冷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