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谢怀甩开他们上马走远了,谢鸾还维持着那个怂货巴巴可怜兮兮的姿势。
他在外头提笔从容挥斥方遒,挺有太子样,但毕竟长兄如父——尤其他亲爹虽然疼他,但毕竟是皇帝——谢怀就像棵野地里长的歪脖子树,他就像棵歪脖子树底下窜出来的小树苗。因为有歪脖子树顶着,小树苗看着是树其实是草,天生就用不着有骨头,只在歪脖子树上靠着。
一树一草早就知根知底,互相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所以他也用不着要脸,只管把自己往上一挂就行。
……只是没想到这歪脖子树天赋异禀,居然能长着长着自己塌了,还跟小草留了遗言,叫他自己朝天长。
他倒是想,长得出来吗他?!
在血肉分崩的战场上转了一圈,燕燕有点想吐,终于忍不住拿膝盖顶了他一下,“还不走?”
谢鸾见鬼似的回过头去,像是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燕燕。太子的眼泪被嗖地吓了回去,倍感丢面儿。
他默默闭嘴跟她走了半天,经过了那颗垂头丧气的老枣树,重新走上长宁塔,从吓得魂不守舍的韦明安身边蹭过去,牵马走回了容王府,直到饭桌上摆开了热腾腾的饭菜,燕燕掰了块肉馒头喂给狗崽子。
小白狗已经长成了一条凶恶无匹的大白狗,谢鸾从座上出溜了下去,蹲着看狗子勤勤恳恳地吃饭,自言自语道:“……我要怎么把虎贲军弄出来啊?”
天色已经擦黑,北济人打了一天也不累,前仆后继地拉弓放箭向城下攻去。间或也有铜瓶子被点燃,带着青烟破空而来,砸出一片人心惶惶,满地都是呻.吟挣扎和滚烫的尸体。
李昙口鼻上被蒙了层湿哒哒气味可疑的手巾,一手把一个抱孩子的中年人拖到一边,大步走了回来,挥开一支流箭,瓮声瓮气地回头吼道:“还磨蹭什么!”
白胡子老头脸上也蒙着条手巾,抖抖索索地给早就不耐烦的宿羽也蒙上了一条,叮嘱道:“这毒可厉害了,我治过几个人……别掉以轻心。”
刚才不知道从哪冒出个自称郎中的老头,带着一小股流民匍匐着爬了过来,各自全都蒙着脸,大晚上的,乍一看还挺吓人。宿羽一回头,差点吓得叫出来,还以为是坟山里的什么东西爬出来了。
本来宿羽经过了山楂当药卖的假郎中的打击,已经对大周人的医术不抱什么希望,不过这老头带的一队人都活得好好的,可见不是诓人,虽然据说只是因为脸上蒙了张破布。
宿羽一边琢磨着好大夫难找,可不能让这人跑了,一边绑紧了手巾,跟李昙一起猫着腰走上了官道。
这毒是液态,装在瓶中,但只要一开瓶、被人为地压进去一点火星,就“嗵”地燃烧起来,化作一缕烟。青蓝的烟气尚在弥漫,不过直往上飘,一时并不觉得有味道。
李昙弯腰驼背,一边喊“小结巴”一边翻开了几具尸体,结果都不是,叹了口气。宿羽把金错刀背在背上,弯下腰搬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
身后大约来了人,火光隐隐,宿羽凑近,惊讶道:“那谁,李昙,你看看?”
李昙跟小结巴互相嫌弃了一路,这时候却良心发现,蹭地窜了过来,颤抖道:“小结巴?还没死?”
大概是因为疼——要不就是因为李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催人去死,刀疤脸小兵满脸的刀疤都虬结作堆,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没呢,我可是副校尉。”
李昙叉着腰破口大骂:“你副校尉,全世界就你一个副校尉,副校尉你倒是起来走走啊?!”
宿羽松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只听身后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惊呼。
李昙惊声喊道:“当心!”
空气中传来呼呼的风声,一个巴掌大的铜罐子挟着青蓝色的鬼火,越过北济阵营划了过来。青烟破空而来,随着铜罐子逼近,烟气几乎拂在了宿羽脸上。
那一瞬间过得极快,宿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抬脚把李昙踹到了地下,将将避开了那股青烟。
他也应该蹲下,但那个被毒活活烧断了经络的孕妇空洞无神的眼睛没离开脑海,无限趋近大脑的中心。他手麻脚麻地稍一俯身,系在脑后的手巾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啪”地掉到了地上。
宿羽的反应绝对不慢,但被自己这么闪了一下,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毒水和毒烟带着风声卷了过来,宿羽只觉得胸口一紧,被人箍着腰向下压倒,仰面朝天,后脑勺隔着对方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地面上。
随即胸前一沉,有人紧紧压住了他,像是恨不得把他摁进地里,同时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眼睛和鼻子,又惶急地挪了挪,挡住了耳朵。
就着昏暗的火光,那些青烟扶摇直上弥漫开来,被李昙眼疾脚快地一脚踢了开去。
宿羽被遮着眼睛,在边上一片“清场”、“找军医”的隐约发令声中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应该是燕于飞,他喊的应该是“殿下”。
他结巴道:“是谢、谢怀吗?你怎么——”
余烟尚未散尽,遮蔽了谢怀脸上的莫测神色。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没能发出声音,只拼凑出了一个“别张口”的口型。
宿羽在一片漆黑中似有所感,突然停口,转而问道:“你说话了?什么?”
他觉得嘴唇一热,是谢怀低头吻了下来,似有若无的啮咬却轻易地掠夺走了神志和呼吸。
干裂的嘴唇被齿列轻轻一碰便透出一道血痕,鲜血有股铁锈的味道。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身上人滚烫的温度,朦胧的预感重新蒸腾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