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芃泽望着王小川的背影,怅惘地回过头来,心想小川毕竟还是个孩子,只要懂事和善良不变,性格中的暴戾与怨恨、自卑与绝望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改变的,只是发生改变的那一天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这让他又想到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柱子现在怎样了?
吃晚饭的时候,王芃泽把轮椅摇到床边,端着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老太太。他没法坐到床沿,必须把探着身子把胳膊伸得很长才能够着老太太,他觉得王小川在偷偷地看他的这个姿势,眼神冷冰冰的,转过头去看,又发现王小川是坐在门口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店铺。
饭后王芃泽小心地问王小川:“小川,昨天你不是答应了要去看你妈妈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啊?”
王小川没有回答,把所有的碗碟堆成一摞,要去洗碗。这时老太太突然低声唤道:“小川。”
王小川抬起头来,望着老太太喊了一声:“奶奶。”走过去坐到床沿,问:“什么事呀?”
老太太问:“你怎么没有穿毛衣?我给你织的毛衣呢?”王小川轻声回答:“我明天穿上。”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这件毛衣,是老太太想象出来的。老太太又用微弱的声音嘱咐道:“你记得穿上啊,不要着凉了。你得听你爸爸的话,他的毛衣我还没有织好呢。”
老太太望着王小川笑,用手伸进他的袖子里看他穿得够不够厚。王小川转过身来,眼泪汪汪地端着一摞碗出去了。王芃泽担心地望着他,很快又听到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王小川在洗碗,却又似在发泄。
声音停止后,王小川又去店里的柜台上做作业,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王芃泽拄着双拐去厨房,看到碗并没有破,整整齐齐地摆在橱柜里,只是案板上有许多水,就拿了一块干布,默默无语地擦掉了。
这段时间为了预防出事情时措手不及,王芃泽总是穿着衣服睡觉,这一晚也是,看着老太太安静地睡着了,也去床上躺下。凌晨的时候,王芃泽敏感地醒了,觉得老太太的呼吸声不对。
很快院子里响起了王芃泽推开窗户的声音,大声喊:“小川。”王小川也是和衣睡的,房间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晃动着矮小的身影飞快地跑出来,闯进王芃泽和老太太的房间里时愣了一下。
王芃泽正坐在床上,拿着电话听筒飞快地拨号码,急匆匆地命令王小川道:“快,帮你奶奶穿衣服。”王小川冲到老太太的床边,握着老太太干瘦的手焦急地大声喊:“奶奶。”王芃泽不耐烦地呵斥他:“你快帮你奶奶穿衣服。”又急忙对着听筒说:“彭主任,我妈妈情况危机,你开车过来帮我一下吧。”
王小川抱着老太太坐起来,把厚衣服披到她身上,听到王芃泽在打电话求援,厌恶地回头看了一眼。王芃泽注意到了,他一直都知道王小川的这种怨愤的心理,但是情况紧急不容他犹豫,立刻又拨通了老赵的号码。
老赵和小彭很快就赶来了,两人都急急惶惶地开着车,老赵开着他儿子的两厢车,小彭这几天一直把研究所里最好的车借出来停在家门口,预防紧急情况的出现,接到电话后立即动身,几乎和老赵同时赶到。那时候王芃泽和王小川已经用轮椅把老太太推到了店门口等着,房东和同院邻居都在旁边帮忙。
小彭30多岁了身体也并不强壮,仍是瘦瘦弱弱的,但毕竟年轻,还是比老赵有力气,跑过来抱起老太太就往自己的车里送,匆匆忙忙地向老赵解释说:“老赵,我的车稳,用我的车。”老太太身上的毛毯滑落到了地上,王小川跑过去捡起来,跟着小彭钻进车里。
老赵扶着王芃泽走过去,帮着他坐在老太太旁边。老赵怕王小川会再一次受到打击,随口说:“小川,你来坐伯伯的车吧。”王小川只顾扶着老太太的身体,狠咬着嘴唇望着那张昏迷的脸,对老赵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小彭匆匆忙忙地发动了车子,老赵急忙关上车门。
一路上小彭把车开得飞快,路两边的广告灯乱纷纷地在车窗玻璃上滑过,在车里老太太的身上投射出光怪陆离的晃动的影子。王芃泽握着老太太没有知觉的手,感觉到生命的迹象正在慢慢模糊,心里一酸,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王小川紧紧抱着老太太的身体,傻愣愣地呆坐着。
老太太被送到急救室里抢救的时候,王芃泽、老赵、小彭都默默无语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消息,王小川远远地离开三人,倚靠在远处的墙上,在昏暗处独自落泪。
等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从急救室里传出来。王芃泽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不能不去担心即将到来的结果会加给王小川怎样的伤痛,这孩子把生活的不幸承受得过于早了,当初王芃泽在研究所做主任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遇到王小川都会夸两句,这种虚荣与骄傲,在王芃泽出车祸之后很快就抛弃了王小川。以前许多人来求王芃泽办事,车祸之后王芃泽不得不经常拄着双拐去求别人帮忙,这一切王小川都看在眼里,小小年纪就尝到了人情的冷暖。
王芃泽拄着双拐站起来,慢慢走到王小川的面前,低声唤道:“小川。”
王小川没有反应,低着头看着窗外楼下的夜色中的街。
王芃泽说:“我们很久没有谈过话了,爸爸想和你好好说会儿话。”
看到王小川依然没有反应,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王芃泽就继续说下去:“小川,奶奶可能要离开我们了。”
王小川抬起头,转过脸来望着王芃泽的眼睛,不是震惊,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漠然与忧虑掺杂的眼神,与往日不同。可是王芃泽没有注意到,他反复地考虑着该说的话,小心翼翼地说下去。
“如果真的是这种结果,爸爸怕你会太难过。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事,奶奶80多岁了,如果这一次挺不过来,那也是时间到了,这个年龄,应该算是个没有遗憾的结束吧。”
王小川哽咽着想哭,又转过脸去低头看窗外。王芃泽又走近一些,他以为王小川或许会需要父亲的爱抚和拥抱,可是他拄着双拐遥遥欲倒的身影早已不是个可倚靠的形象。王小川依然是自顾自地擦着眼角的泪水,小小的身影可怜巴巴地靠在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