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走进厢房,瞧见墨麒杵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盯着窗沿看的模样,在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而后上前拍了拍墨麒的肩膀:“得了,别触景生情了。都十年前刻下的了,你看看你现在这表情,这样子,到底咱俩谁是‘黯然客’,谁是‘离人歌’?”他话哧溜一下说出口后,寻摸寻摸,感觉不对,“唉,咱这师兄弟不行啊,咱俩这名儿怎么取得都这么丧气?”
墨麒沉默地看着窗沿已有些褪色的刻痕。
取得如此丧气,可又都如此贴合。
就在墨麒心中升起一抹怅然的时候,李安然已经手快脚快地帮墨麒把包裹打开了,开始收拾行李。一边动作嘴上还一边叭叭地不停:“我说师弟啊,我记得你以前衣服不这么……这么骚气的啊?”李安然斟酌了一下用词,还是觉得“骚气”比较贴合这恨不得扣子都绣出朵暗花来的衣裳风格,“怎么你现在不闷着骚了,终于由暗转明了?”
李安然惊呼不断:“还有绿色的,紫色的,嚯!看这件儿,厉害了啊,粉色的!师弟!”李安然仰头,感慨万千,“咱们师兄弟这么些年,师兄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喜欢这样衣裳的人!”
墨麒心中那点点惆怅,瞬间被李安然怎么听怎么欠的啰嗦踹的烟消云散了,紧绷着脸几步走到李安然身边,一把抢过那些压箱底的衣服,看似恶狠狠地、实则认真严谨地掸平,放进衣柜的最底下。
虽说这些衣服他不会穿,但终究都是宫九特地为他定做的,不可随意浪费他人心意。
墨麒一边这么严肃地想着,一边轻手轻脚地那几件颜色扎眼的衣服放好。才松了口气,那边李安然又叫起来了:“嚯!了不得了!师弟!怎的你包裹里还藏了本诗经!”
墨麒猛地转过身来,李安然居然又好死不死地,从包裹里那么多东西中,翻到了宫九给他的诗经。
墨麒不由地有点羞恼了:“师兄!”
他伸手就想拿回来,却被李安然一个闪身躲过了。李安然边躲边飞快地翻诗经:“我都瞧见了啊!我都看见了!这诗经里有两个地方你肯定常看的!书页边角都泛黄了两道印子了!你可解释不清!”
“哦——一首是《桃夭》,一首是《月出》,可以啊!”李安然把诗经一藏身后,逗老是一板一眼的师弟道:“快说,这诗经是哪位姑娘送的?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喜欢诗经的人,走路上还要在行囊里放一本诗经——这诗经肯定有故事!”
墨麒被李安然调侃的头昏脑涨,一时混乱脱口而出:“是男人送的!”
李安然一愣。
墨麒趁机从李安然手中夺回诗经,塞进衣柜,和那几件颜色眨眼的衣裳放一块去了。
李安然的大脑还在消化墨麒方才说的话:男人送的?——对,那诗经看着是手抄的,字体那么锋芒毕露的,确实是男子的字迹。
——可是小师弟把男人送的诗经随身在行李里,还老是翻看,这正常吗?
李安然懵了一会,然后探长了脖子,期期艾艾对闷头理行李的小师弟道:“那啥……你等会,我们不然还是先唠唠嗑?”
墨麒还有些恼:“不唠。”
李安然搓手:“那……那我给你准备点儿瓜果吃?”
墨麒闷头分药包:“不吃。”
李安然挠挠头:不对啊,以前他也常这么帮小师弟理东西、调侃他的,就是小时候拿师弟裤衩儿逗他时,都没看小师弟这么恼过。
有问题啊!这……这肯定有问题!
半个时辰后,墨麒跪在道观后一处被擦拭的干干净净的墓碑前,给师父叩头。
今年,恰是师父去世的第十个年头。当年他被母亲送来拜师学艺之时,还是个十岁的少年,一直到十六岁时,都是呆在这荒无人烟的太行山巅,与师父、师兄三人一同生活的,师父近乎扮演了他从未有过的“父亲”这一角色,以至于他在师父离世后,甚至不敢踏足这片熟悉地一草一木都铭刻在心的土地。
墨麒烧过了纸钱,又沉默地在墓碑前合眼跪了片刻,将这十年来,自己所经历过的重要的事情,一幕一幕在心中过了,也算是自省,也算是过给师父看。
李安然就在后头像只呆不住脚的猴似的,躁地一会跳个脚,一会揣个手,动个没完。
墨麒和师父“神聊”的时候,李安然也看着墓碑,苦着脸,在心里对师父哀嚎道:完儿球啰!师父,你最看中的小徒弟怕是要断袖啰!给你带不回徒孙来看了,咱们太行观怕是要完在我们师兄弟俩手上。
也不知是不是师父在天有灵,李安然在心里这一通鬼哭鬼嚎一结束,头顶的松柏就啪嗒落下一大坨雪来,把李安然砸个正着。
墨麒又磕了三个头,才从地上站起来,转头看向李安然:“师兄。”
李安然正拍自己头上的雪:“啊?啊?”
墨麒抿了抿唇:“师弟有一事相求,还望师兄答应。”
…………
“你想让我帮你带徒弟?为何?!”李安然的反应很大。
他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带着一丝愤怒。
但在他眼底掩藏得更深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凉。
李安然嚷了两句质问后,在蒲团上坐下,双手撑着额头半晌,放下手来:“我以为,一切都该有个回旋的余地,我以为……”
李安然狠狠吸了口气:“……你真的,必须要做那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