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甚至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吞咽这个事实,来不及消化一个人的生死。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责任会逼着将领去清醒。
因为,仗还没有打完。
兵卒若是悲伤失去控制,付出的或许是自己的性命。而主帅若是悲伤失去控制,会连带着多少人一齐送命。
墨熄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瞭望血池与燎军时,兀自凭栏,在他爱人牺牲的血池边多站上那么一会儿。
只是那么一会儿。
小修士忍不住又低声问:“羲和君不会难过吗?”
这一次李微倒是很快能作答了,他说:“他又不是顽石之心,如何不会难过。”
说罢李微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向星空下墨熄孑然孤寂的身影望去。
在顾茫刚刚沉于血池的那一日晚,是墨熄亲自下令让修士们回城休整,不用再作无意义的捕救。
多少有些人在心惊于墨熄的冷血与冷静。
唯有李微清楚,那天晚上墨熄回去,在羲和府那间顾茫住过的屋子里,褪去了所有的身份与责任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微原本是去收拾这间再也不会有主人的房间的,但他还没推门,就看到墨熄坐在小桌前的背影,桌上是顾茫曾经写过的书信,留过的片言。墨熄就在那一豆枯灯里一页一页地看着,顾茫平日里记下的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字句间极少埋怨什么不好。
墨熄就浸在那顾茫编织的美好过往里,饭兜趴在他脚边呜呜地叫唤着,似乎在追问着他顾茫的去向,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今夜顾茫没有回来……
几许后,墨熄垂下头,那屋子里终于传来低低的哽咽,压抑着,像他此刻也压抑着自己肩膀的颤抖。可是怎么压得住呢,他已经苦撑了那么久,他整个人都已只剩下悲伤,苦痛,还有责任……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年,他历经了虚假的背叛,真正的错失,离别的痛楚,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或许一切就能过去。
甚至几天前,他看到站在校场猎猎军旗下神采飞扬的顾茫,他以为,一切苦难终于到了尽头,以为此战之后就能熬来他的长相守。
可是留给他的,最终只有这一方空寂的小屋。
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去了,就好像客居于此,甚至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原来他经受了这么多苦难,最终熬来的,不是长相守,而是久别离。
墨熄将那一沓柔软的书页捧起来,贴在胸口,靠近心脏搏动的位置。好像写字的人还残有温度在纸页上。
他再也忍不住,嘶哑地,软弱地,低低地唤一声:“顾茫……”
顾茫。
此一声后,再也说不出更多的句子。
他不是帝国的砥柱,不是墨帅。这一刻他只是一个与所爱之人永诀的无助之人,是被顾师兄留在血海里的小师弟。
所有的同袍都离去了,那七万的亡魂,那些曾经与他们一样年轻出入行伍的兄弟,如今顾茫也走了。
最后只剩了他。在黎明破晓之前,只有他一个人了。
无论恨也好,爱也好。
他的顾茫哥哥,都再也不会回眸看他,冲他张扬地笑,或者茫然地恼。
一声沙哑的呜咽像是濒死的兽,痛苦地哀嚎着,撕碎了最后的自制。墨熄低着头颅,哽咽着,哀恸着……最后他像失去了一生伴侣的困兽,像末路孑然的雄狮,困顿着,绝望着,最后终于在这寂夜里,泣不成声。
人生这么长,山河这么广,可只剩这一刻,只有这一片天地,是属于他自己的。
李微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地,替他掩实了门……
墨熄从来不是无情的。
李微知道,在整个重华,或许都不会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明白对墨熄而言,顾茫究竟是什么。不是光,不是火,不是希望,不是恋人,不是兄弟……顾茫之于墨熄,或许比这些拢在一起都多得多。
所以墨熄下令让他们别再浪费力气搜救了,那并不是一种放弃。而是因为墨熄比谁都清楚——顾茫做的决定是什么。
顾茫想要什么。
以及,他还会不会回来。
李微离开了这一深小院,他很敬仰他的主上,其实在君上还未他赠与墨熄的那一年起,他就觉得羲和君就是重华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