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的师兄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生的稚嫩,天真,眉眼里总有一种天生的孩子气。是环簇在他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坚强,他的勇敢,他冲锋陷阵的锐气与无微不至的温柔,所以他成了他们的灯塔,被他们看得那么战无不胜。
可是此刻抱着他,才发现怀里的人是那么伶仃瘦小,岁月带走了顾师兄与顾帅的活力,留给顾茫这个人的,只是一身的疤痕。
这些伤痕,新的也好,旧的也罢,都在墨熄眼里交织,于是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涌上心头,他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顾茫已经被摔碎了无数次了,袍泽的死亡,大哥的问斩,密探的身份,燎国的重淬,效敌五年间被迫杀死的手足同袍。
他被命运一次又一次从高处推下,砸得支离破碎,可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拼凑回一个人样。
他真的很尽力、很尽力地在粘合自己了,换作其他人或许早已被碾作了粉碾作了尘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
可是顾茫一直在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身后有他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他前方有他一直渴望着的黎明。
“顾茫……”
猎鹰给顾茫的刺激太大了,纵使顾茫最后将它挣脱,他好不容易恢复了的记忆还是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他转动那双含着泪的,清明的蓝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向墨熄。墨熄确定有一瞬间顾茫仍想伪装得很坚强,顾茫甚至想要推开他,可是抬起的手被墨熄捉住了,墨熄捉住那只冰冷的、被铁锁勒出紫痕的手掌。
顾茫的眼皮无力地半睁,几乎是涣散地看向他,半晌道:“墨熄……”
“是我,我在,我在。”墨熄哽咽着,捉过顾茫的手,湿漉的睫帘颤抖着,在指尖吻下,“我在的……”
顾茫怔忡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中支离破碎地打着转,似乎随时随刻就会消散掉。那些风雪连营的夜晚,那些学宫夏日的午后,弱冠那一夜的抵死缠绵,他的公主殿下一遍又一遍地许诺着他们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覆了一层雪,又一层雪,大雪在他的颅海内飘零覆压,想要把过往的痕迹一点点地都遮盖掉。
顾茫知道自己恐怕再坚持不了多久了,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剧痛压入他的五脏六腑。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最爱的人此刻就在他身边,而他却要将他遗忘掉。顾茫在这剧痛中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甘与软弱。
他忽然用力回握住了墨熄的手,他大睁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望着墨熄的脸,极沙哑也极轻弱地:
“我……”
可他该说什么呢?
我不是叛徒?
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愿与你在一起,不是有意疏远你。
你能不能相信我?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哪怕临到了此时,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说不出口!
黄金台的风雨隔着那么多年的湍急岁月浇在他火烫的心头,将他唯一那一点自私的火种熄灭掉,他仿佛听到了君上的声音,似是恳求又那么威严——挟持着他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个梦。
“孤可以与你承诺,孤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英雄不论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来。”
英雄不论出身。
人人得之公允。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陆展星一样卷入新旧势力的斗争,含冤而死。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他一样,护不好自己的兄弟,做不成想做的事情……一生都在因为出身卑贱而备受打压。
再也不会有相爱的人,因为血统而躲躲藏藏,不敢把真心交给对方……
“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顾卿。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黄金台的雷霆闪电仿佛又一次在他心头擦亮。他睁着双眼,把所有生而为人的自私一一掐灭,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