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叶落梧桐,将军府中秋的讯息来的比外头还要早些。书阁那边一池塘的秣陵秋色因是反季栽植,早盛亦早衰,夏季的尾巴还没过去,就只剩一池残叶浮萍终日惹人愁绪。
凌秋泛坐在阁楼上懒懒的拨弄着琴弦,拨弄半天也弹不出一句完整的乐句,百般无奈的将琴往前一推人向后倒在椅背上,临窗的桌台上晨时便铺开的宣纸到了傍晚都没落上一个墨点,秋香色薄如蝉翼的丝帘被晚风送起波澜,碎珠似的雨点落在宣纸上浸润出一颗颗烛光下的剪影。
两个月间捷报频传,湛金和绿沉经常喜滋滋的带着从外头打听来或者是前线传回来的喜讯,像雀儿似的欢欣着传递到她的面前。什么初八将军说服了一批俘虏,十二烧毁敌军一营粮草,廿二追击三千里大败敌军折敌方猛将二员……凌秋泛从来都无法在这些使举国欢庆龙颜大悦的信息面前露出什么欣喜欢悦的神情,她只关心在这层虚无的表现下,危岳雁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累,食能不能饱腹,衣能不能保暖,在自己没有陪伴的两个月里,她是否欢喜?
凌秋泛没有上过战场,只读过一页页死板的油墨印刷而成的书籍,没有实战经验的她并不知道两个月对于作战来说,算不算的上快,她只知道对于自己来说,两个月,已经太慢太慢了。
“夫人,”绿沉一手提着灯一手推开书阁的门将淋着雨水的油纸伞竖在门边,不多时便积了一小洼水滩,“外头雨越来越大了不晓得要下到什么时候,书阁里容易着凉,不如早些回房吧?”
凌秋泛正给隔火熏炉上添蜜丸的手顿了顿,跟着便同绿沉一道回了寝屋,绿沉伺候凌秋泛卸妆梳洗完毕正要走时,却听凌秋泛出声唤住。
“绿沉,南疆那边也在下雨吗?”
绿沉嘻嘻一笑,“南疆那边下没下雨绿沉可不知道,但是将军心里铁定在下雨呢。”
凌秋泛本来枕在玉簟上,闻听绿沉这么一说登时坐起身来,眉头微蹙一脸担忧,“为什么?将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绿沉连忙掩嘴摆了摆手,“正如夫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将军现在虽然人在南疆,但是一颗心啊还守在夫人身边呢~夫人这边在下雨,那将军心里头不也在下雨么?”
“你、你这丫头…”凌秋泛被人看破心思心里头又羞又恼,脸上死死绷住,“乱说什么,快出去吧!”
绿沉暗自吐了吐舌头,知情识趣的出去了,关门时心里头还在喜滋滋的想:将军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这么一个仙姿清骨的大美人,一颗心牢牢系在她身上,掰也掰不走,扯也扯不掉。
凌秋泛哪里知道这些,绿沉走后她重新又躺回席上,玉簟传来丝丝凉意浸透肌骨,冻得她稍稍裹紧了锦被心里头像是被塞入一团厚重的棉花,有些呼吸不畅。入秋后收拾屋子的丫鬟不止一次想要换上温绵的布褥,但是凌秋泛却一直不肯,嘴上说着春捂秋冻,再挨两日秋寒冬天就不惧冷了。实则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是舍不下危岳雁残留的气息,只有每当她枕在危岳雁枕过的玉簟上被心上人的味道包裹的时候,才能安稳入眠。
枕边静静躺着复又编好的赤红缠珠剑穗,像一团火焰冲破秋寒的一路暖到她的心口,映照在凌秋泛眼眸中那泓盈盈秋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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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苏河像是点缀在南疆境内的七颗明珠倒映出南疆上空璀璨星辰,危岳雁坐在一块依水的大石头上,弯腰将水壶中的水灌满却不急着喝,南疆的水若是不经过煮沸消毒极有可能会有丧命的危险。身后驻扎下的营地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一根根树枝捆扎的灯架上亮起火光,这是危岳雁曾经认为最温馨的时刻——自她父兄战死后便再也不是了。
物是人非。
而如今对她来说最温馨的时刻正负载于她胸口处珍藏的锦囊中,每回伸手抚上那处便有丝丝暖意缠绕熨帖,便是在这入夜极寒的南疆境内,一如身处江南的暖烟杨柳之下。
“雁子,想什么呢?”
危岳雁掏结发锦囊的手一顿,侧头笑道:“广漠,过来坐。”
秦广漠是她麾下得力干将,亦是她可以交托性命的挚友之一。他二人相识于微时,彼此扶持于庙堂,一同在七年动荡中立下军功,现任十二卫中郎将,是可以直接调动十二卫的统领,故而人称“秦统领”。
人未至酒先行,危岳雁笑着信手接过秦广漠递过来的酒壶,仰起脖子就灌了一口。秦广漠在石块上与她肩并肩坐下,危岳雁身材高挑几乎与诸多将士齐高,这秦广漠还要比她高出半个头多,他年长危岳雁六岁,蓄着圈胡子却难掩刀削斧凿的五官,尤其一双眸子沉如江海凝波,似能将世间江河湖海倒映其间,可偏偏他又是极爱笑的,一笑春风起,拂动金陵城多少佳人芳心。
危岳雁看着身边笑的灿烂的人,心情不由自主的也好了起来,“多谢。”
“客气啥呀。”秦广漠自顾自从腰间又拔出一只酒壶仰头灌下。
危岳雁看着那人滚动的喉结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广漠正喝的兴起猝不及防被她一吓烈酒灌入气管,直咳嗽到面目扭曲,“你中邪了?”
危岳雁连忙收住,边给他顺气边一本正经的解释,“没没没,就是突然理解为什么你成亲那晚金陵城遍地哭声了。”
“滚滚滚。”秦广漠不耐烦挥开危岳雁的手,“别瞎扯。”
“诶兄弟,问你个事儿呗。”危岳雁被他带的从思妻情绪中走出来,在秦广漠一脸防备中哥俩好的搭上对方肩膀,眯起长眸神秘兮兮的,“你每次出征,想游天了咋整?”
秦广漠一脸自豪:“以前每次出征,游天都是我的副将,什么想不想的,不存在的。”说到这里秦广漠突然臭了脸,“要不是这回上头硬塞了个扬子溯,我特么至于天天晚上空落落的睡不着觉么!”
大夏男子可聘娶男妻,秦广漠家中亦是一位男妻。危岳雁后来几年里出征,身边常携的两员副将不出意外就是秦广漠夫妻二人。他们一人擅刀枪,以一当十;一人擅御射,百发百中,配合默契勇猛无匹,如今被强行塞入扬子溯,夫妻分离是一回事,战术上的配合更是让人头疼。
危岳雁挑眉,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同是天涯沦落人哇。”
秦广漠跟着点头,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不住往危岳雁脸上看,危岳雁被这看猴似的目光看的发毛,“你看什么?”
“啧啧啧,”秦广漠咋舌,“容起那小子先前说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还真是因祸得福啊。”
危岳雁正要问什么因祸得福,刚开口就明白了,脸上浮起些赧色,“不是的,她救过我的命,我本来也……也就很喜欢她。”
秦广漠兴致盎然,“有故事啊!”
“哎呀回头有机会跟你说。”危岳雁别过脸一拳头捶在秦广漠肌肉虬结的手臂上。
“卧槽!你特么揍敌人也不带这么狠的!”秦广漠疼的目眦欲裂,一转眼却看到危岳雁敛眉低首一副小女儿情态,和方才力崩山兮的那一拳丝毫联系不到一块,揉着胳膊的秦广漠背后升起一阵恶寒。
危岳雁难得扭捏着,温声细语的问:“如果我,我很想我的妻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思念……”说到最后两个字几乎已经听不到什么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