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老派人物对朱塞佩,那位顾问先生的看法,却是某种截然不同的情形。他们依旧对朱塞佩的身份耿耿于怀,憎恶他曾经做出的背叛行径,嫉妒他在家族事业里得到功名。他们认为,唐巴罗内一定是受了这位顾问先生的蛊惑,才把小少爷交到了他的手里。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朱塞佩非但没有对其施加良好的教育,反而爬上了他的床铺,继续扮演着无耻的娼妓。他们对此心怀厌恶,甚至把那位顾问先生迄今为止所获得的全部功绩,都归结于他的下作和侥幸。
如果,这些愚蠢又固执的老人,知道了泽维尔对朱塞佩的好意,一定会从心底里怀疑那位小少爷的判断,并因此产生一些糟糕的情绪。朱塞佩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已经无力改变自己在那些老派成员中的评价,但却依旧极力避免让那位小少爷受到和他相同的待遇。所以那位顾问先生很想就此解释一下,可是,泽维尔却率先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坐到窗边的座位上去。
朱塞佩不能反抗那位小少爷的提议,尤其不能在“大花园”的人物面前,他要显示自己十二分的忠诚,好成为此时此地,那位小少爷的唯一拥护。于是他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然后老老实实的坐在了实木圆凳上,窗外的霓虹灯从玻璃中透过光来,照着他那灿烂如铂金的发丝。
泽维尔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向侍者点了一份奎宁水和一杯古典鸡尾酒。他无视那些老派人物的,充满敌意的目光,在朱塞佩的面前坐了下来,然后神色轻松的,从那位顾问先生的西装内袋里摸出了火机。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平常得好像已经进行了无数次这样的举动。可是,他们双方都异常清楚的,那位小少爷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亲昵的对他。他们彼此都在强作镇定,并为这些实际上并无意义的事情暗自心惊。
他看着朱塞佩垂下的眼睑,与那眼睑上致密的睫毛,从口袋里翻出烟盒来,单手点上了烟卷。青蓝色的烟雾升腾起来,好像帷幔似的,隔离了那位顾问先生的眼睛。他依旧不明白朱塞佩心里所蕴藏的感情,正如他此时此刻,不明白那副金边眼镜上的光晕那样灿烂的原因。
朱塞佩依旧是他的恒星,是他不变的愿望,是他生活里的必需品。这其中多少带着点,对那具充满诱惑的肉体欲罢不能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深入骨髓的依赖和安心。
泽维尔很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说给那位顾问先生听,告诉他自己那深沉如海的爱意,以及那些不可抑制的冲动和恐惧。但他没有办法,甚至没有一点回还的余地。爱情使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蠢材,也使他勇敢,使他能够面对许多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但尽管他做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却还是对那位顾问先生没有办法,甚至更加不知如何相处。朱塞佩原来是这样漂亮,这样令人心动的人物吗?这位三十六岁的大叔,歇斯底里的工作狂,原来还会有露出温柔表情的时候吗?
他搞不明白,只好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侍者把饮料端了上来,玻璃杯里的冰块在透明酒浆中转动,漂浮起一点幻惑的光影。那位顾问先生斟酌了一下,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片令人坐立不安的沉寂。泽维尔的眼神里有某种奇异的热度,令他心跳加速,浑身绷紧。
“之前说的那件事情,那件北面的事情,有什么新的进展,或者其他头绪?”他这样说着,并抬起了那双金边眼镜下的灰绿色眼睛,然后接着说道:
“我担心有人走漏消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两边都会有人心怀憎恨并全力抗拒。毕竟对于某些人来说,仇恨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消灭的东西。说到底,我是个‘挪威佬’,不是‘西西里人’,和他们总是有不一样的想法,这你必须清楚。”
泽维尔听了,对那位顾问先生莫名其妙的剖白感到诧异,他虽然知道朱塞佩有些不像黑手党的地方,却从未认为他是家族外的一分子。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朱塞佩对这位小少爷的影响比唐巴罗内更加深远,虽然意大利人的本性让泽维尔热爱冒险,但他在处理事件方面,却更倾向于那位顾问先生的冷静与残酷。
他知道朱塞佩所说的,是关于希恩,关于北部毒贩们的事情。在那些老派成员面前,他不能提到太多的信息,因此只好有些隐晦的,向那位顾问先生解释说:
“前几天,我和他们交代了具体的合作方案,他们需要内部讨论一下其中的利弊。这无所谓,毕竟是件大事情,我让那位助理和他们接洽,有什么问题立刻报告给我。我相信用不了几天,就会等到他们的回音。他们不能拒绝这桩生意,因为他们差不多也已经无处可去。如果是你,会因为一些无聊的原因而放弃多年苦心经营的地盘吗?我觉得不会,傻瓜都不会。”
朱塞佩点了点头,这位小少爷说得很明白,马尔蒂尼已经知道了希恩想要脱离组织的愿望,因此不会再对他们施加任何多余的信任。他们已经不是朋友,而只是纯粹的利益关系,甚至当这利益断裂的时候,他们随时随地都会反目成仇。朱塞佩先前也已经预感到,在他们对手的内部出现了一些致命的分歧,他让达里奥去打听相关的事情,但那个快活的小老头,迄今为止还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消息。
他不着急,因为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观望也是一种有利的攻击。他要把自己的态度包藏到最后一秒,包藏到所有人都已经展露目的。朱塞佩并不担心被人抢先一步,毕竟无论如何,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利益。而他所需要做的,是尽可能的看清形势,并了解对手,进而是同伴的弱点和愿景。
“没关系,我们等得起,巴罗内最多不过失去一笔生意,但他们却要失去整个根基。那位头目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种显而易见的道理。”
他说完,将手里的杯子放在圆桌上,然后起身向后门走去。泽维尔有些放心不下,鉴于从前那两次可怕的事故,那位顾问先生的酒量让他倍感压力。他希望和他同行,却被那位顾问先生伸手制止,并报以某种略带轻佻的笑容。那位小少爷因此更加心惊胆战,担心他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并还想进行一点无谓的关心。但就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朱塞佩却忽然转身,拉着他的领带和他细细亲吻,甚至发出了一点相当糟糕的声音。他听见像狐狸似的,低低笑着的男人说:
“小可爱,叔叔马上就来陪你。”
泽维尔因此措手不及,完全忘了想要制止那位顾问先生的事情。他有些木然的摸了摸下巴,然后在周围像要把他穿孔似的目光里,沉默着坐回了位子。他过了许久,才浑浑噩噩的想到:
这家店的古典鸡尾酒,好像味道还可以。
而朱塞佩,那位顾问先生,在一片窃窃私语里走过酒馆的大厅。他的思路相当清晰,酒精并没有麻醉他的脑袋,也没有混淆他的视听。他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一位穿黑西装的员工走出门去,于是决定跟在那位先生的后面,弄清楚一些相当重要的事情。
他走出酒馆的后门,夜晚的微风迎面吹拂,带来一些与浑浊烟酒不同的,雨露的清新香气。那位员工先生似乎是出来抽烟的,他走到一个昏暗的拐角,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火机。朱塞佩凑过去,在他点上烟以前拿出了自己的烟卷,对他说道:
“先生,可以借个火吗?”
那位员工认出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令里面那些顾客忌惮的人物,眼中闪过一点畏惧的神情。他相当顺从的,把自己手上的东西递给了朱塞佩,然后沉默无言的扭过头去,似在对视那双灰绿色的,毒蛇般的眼睛。
朱塞佩轻轻的笑了起来,扭过头看着那位员工的背影,他把点着了的烟卷咬在嘴里,然后含混不清的用意大利语提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可怜的员工因此吓了一跳,耸着肩膀回过头去。虽然他不愿和朱塞佩多说一句话语,但问题摆在他眼前,他没有拒绝的权力。于是他只好战战兢兢的,向朱塞佩解释道:
“先生,我听不懂您说的语言……”
“那真令人惋惜!”
朱塞佩有些虚情假意的感叹着。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了艾伯特的照片,然后忽然变换了语言,用发音标准的英语向那位员工质问: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他叫艾伯特,艾伯特·巴罗内,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先生,对,对不起,我不能透露顾客的信息。”
“那我换一个问题,你们的老板是谁,为什么不向巴罗内缴纳必要的费用,维持必要的关系?”
那位员工被他问得张口结舌,长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看着眼前这位高大英俊的男人脸上,那好像要吃人一样的狠辣表情,用尽全力的摇晃起了自己的脑袋。圣母玛利亚在上,他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和这样的男人扯上关系!
“先生……请饶恕我吧,我真的对此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