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同伴对此感到不可思议,无法想象朱塞佩在入行这么多年以后,还会存在如此天真的念头。他们早已认清了眼前的情况,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放弃了盼望的可能。他们毫不犹豫的认为,朱塞佩对美好事物的觊觎是某种莫大的愚蠢,毕竟那些觊觎根本没有成真的机会,而只会成为现实的笑柄,无情的口舌。
况且说到底,以朱塞佩的出身,他是其中最没希望摆脱这种生活的那个。他的母亲,一个可怜的意大利女人,在被丈夫抛弃以后就无可奈何的做起了娼妓的营生。他的母亲,因为抚养他而债台高筑,欠了鸨头一大笔钱款,并最后被肺炎夺去了生命。朱塞佩没有退路,只好做起了和母亲一样的生意,偿还那些对他来说堪称天文数字的欠款。
朱塞佩不是没有想过,和那些走投无路的女人一样上吊,或者和那些街边的懦夫一样整天依靠毒品过活。但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他都会记起自己的愿望,尽管他不知道这条街巷外面的模样,但他依旧不会选择以死亡或逃避,来获取某种短暂而又虚无的解脱。
从某些方面来说,那时的朱塞佩就已经有了一些日后的轮廓。他那瘦弱的,纤细的,看起来仍旧如孩子一样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好像刀锋似的性格。他生来是沉默寡言的,脸上时常带着某种淡漠的表情,似乎那些加诸于他身上的,可怕的痛苦,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穿着一件姜黄色的,过于宽松的长袖衬衫,衬衫的下摆半扯半掖在熟褐色的棉质褶裙里,整个人带着一股界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诡异而又妖冶的魅力。他不像那些高级的□□,没有端茶倒水的工作,他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而已。而他所要接待的客人,也不像那些□□们的客人那样体面,不过是些瘾君子,出不起钱的穷鬼,被妓院赶出来的危险人物。
而在这些人中间,只有极少数是真正愿意找男人的。而其他的嫖客,只不过是把他当作□□的廉价替代,让他背对着他们,不要发出一点声音。鸨头摸准了这种想法,然后从街上的□□那里收集了旧衣,算是手法拙劣的,对这些同样拙劣的货物进行了潦草的妆点。朱塞佩起先觉得不可理喻,不管是对穿女人的衣服也好,还是对和男人上床这件事情也好,他都存在着某种发自内心的抗拒。他觉得这不正常,不是一个可以心平气和接受的问题。
但人的习惯总是可怕的,他后来觉得褶裙也有褶裙的好,起码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围在腰上,而避免某种重复的洗涤。他后来还学会了用别的事情来放空大脑,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装出一副享受的表情。他开始喜欢抽烟,尽管鸨头禁止他们染上烟瘾,可他依旧喜欢那种辛辣呛嗓的感觉,和这种感觉所带来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必须清醒,必须记住一分一秒的流逝,记住这可悲的现实,以及这现实所反射的,那近在咫尺的欢愉。他拒绝沉溺于任何的幻想,任何的温情,他意识到只有金钱才是他的救星。
朱塞佩想到这里,从衬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卷零碎的纸币。他小心翼翼的抽出了一张,并迅速塞进了自己的裙腰里。他知道这件事情相当危险,并可能会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可他依旧固执的,想要获得自己的利益。
他做完这些,又重新理了理衬衫的衣领,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回到了那位于街口的,狭小破旧的公寓。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打开门的瞬间,却忽然被人抓住了头发,然后像拖东西似的扯进了玄关。朱塞佩觉得莫名其妙,但多年在贝托尼街生活的经验,却清楚的告诉他,他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鸨头是个五十岁年纪上下的,身材瘦高的女人。她的嘴里咬着烟卷,脸上搽着厚厚的□□,在看到朱塞佩的同时,就飞快的冲到了他的面前。她趁着朱塞佩还没有辩解的时候,狠狠的甩了两个巴掌。她命令手下剥掉了朱塞佩的衣服,并把那张从他裙腰里搜出来的,半旧不新的纸币扔在他的脸上,然后嗓音尖利的大吼大叫起来,
“狗娘养的□□,下流欠操的东西!谁允许你把钱藏起来的!”
她不明白,究竟是谁指使他做出了这种事情。朱塞佩没有亲人,没有可支出的途径,他要这些钱来干什么呢?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允许这种恶行,并且她要好好的惩罚这个孩子,以达成某种杀鸡儆猴的目的。她凑到朱塞佩的面前,用力装出一副和善的表情,然后指着最里面的房间说道:
“孩子,去陪那里的客人玩一会儿,我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
她身后的那些娼妓们,听了她的话,都不怀好意的窃笑起来。他们低语着,暗示着,互相打着眼色,似乎在等待一场久违的好戏。朱塞佩感到绝望,既因为眼前那无法掌控的命运,又因为他身边人的残酷和恶意。说到底,他们都有着同样的不幸,可是这些人,这些和他同样不幸的人,却深深为他的遭遇而感到庆幸。
鸨头欣赏着他那恐惧而又悲哀的神情,然后缓缓后退了两步,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好像审判落槌的声音。她告诉朱塞佩,那个房间里面是莫洛,他们都害怕的那个莫洛。
朱塞佩当然她说的是谁,那是个虐待狂,是个杀人成瘾的家伙。他对此感到害怕,不得不如同向上帝祷告那样,轻声低语的恳求着原谅。他不愿被杀,更不愿被虐待得不成人形,他还有一些渺小的愿望,还有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的,追求的东西。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命运,他的生活,他的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自己。
朱塞佩意识到这点,忽然产生了某种万念俱灰的情绪。他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个无聊的,妄自尊大的笑柄。他脸色苍白的从地上站起来,准备毫无反抗的,接受自己的结局。
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看似毫无希望的时候,门口却走来一群高壮的中年男人。为首的那个,朱塞佩曾经见过,记得他是当地帮派的二把手,名叫乔瓦尼,乔瓦尼·科尔特罗。他知道这是一位有能力的先生,管理着贝托尼街的所有生意。他顾不上思考这样一位先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就受着求生欲望的驱使,竭尽全力的,用意大利语大声呼救。
乔瓦尼因此注意到他,并用一种看垃圾似的眼神打量着他。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方脸,浓眉,鹰勾鼻,棕黑色的头发被随意梳在脑后。他抱着肩膀,粗着嗓子问鸨头说:
“这个小东西是怎么回事?”
“他不守这里的规矩,我们只是要给他一点教训。”
鸨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不明白这样他为什么要在乎朱塞佩的事情。但她还是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脸色,凑到这位二把手面前,好声好气的说道:
“尊敬的先生,他只是一个下贱的男娼罢了,根本不值得您的注意。我立刻去把这个月的钱拿来,请您稍等一下,不要着急。”
乔瓦尼听了她的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只是看着朱塞佩双眼,觉得这双灰绿色的眼睛里,有某种奇异的神情。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娼妓的眼中,发现过这样坚定而又灿烂的神采,那些人的目光里只有死灰,只有对生活的彻底否定。他沉默了片刻,发觉眼前的孩子也这样直视着他。乔瓦尼觉得好奇,忍不住要开口,并用意大利语询问道:
“他们想怎么惩罚你?”
朱塞佩听了,像抓住了上帝的绳索那样,立刻瞪大了眼睛。他用意大利语飞快的解释着事情,包括莫洛的为人,包括他的冤屈。他知道那位鸨头听不懂他所说的东西,所以他尽可能的装作无辜和不幸。
“莫洛?”乔瓦尼反问,又补充了一句,“西里欧·莫洛?”
“是的,先生,我万能的先生,发发慈悲吧!”
朱塞佩那急切的恳求让乔瓦尼笑了起来,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带着点皱纹。他又看向了那位鸨头,并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让她把莫洛带到这里。朱塞佩疑惑不解的,看着乔瓦尼的行动,看着不久之后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令他心惊胆战的暴徒。
乔瓦尼轻轻的笑着,从手下那里借到了一把小刀。然后,他用眼神示意那两个打手,把莫洛抓到了朱塞佩的面前。他走过去,牵起朱塞佩的右手,把小刀放在了他的掌心。
“杀了他,只要你杀了他,我就愿意奖励你。”
朱塞佩感受着手掌里,那令人战栗的,金属的寒意。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上一秒还威胁着他生命的莫洛不得不死,为什么乔瓦尼可以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出如此可怕的命令。他像抽搐似的摇着脑袋,却不敢放下手里的刀具。他大声祈求着,比刚才更加诚恳的大声祈求着,希望乔瓦尼宽恕他的罪行。
然而这位二把手却无动于衷,他觉得朱塞佩的反应简直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玩具。他当然不指望一个下贱的男娼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是单纯的,看他惶恐惊惧的神情也是某种奇妙的乐趣。乔瓦尼又对他说:
“他要杀你,你为什么不杀他?没有人是谁的上帝,除了他自己。”
乔瓦尼的话,一字一句的流进朱塞佩的心里。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在那个时刻,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真正想要拥有的东西。他所期盼着的,不是什么光鲜体面的生活,更不是什么愚蠢可笑的名利。他只是想要一把刀,一把可以在危难时刻保护自己的刀,一把可以将所有恩怨都报偿分明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