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Ch.69
虽然朱塞佩极力抱怨说,婚戒是某种不能报销的,甚至毫无意义的东西,但那位小少爷还是无视了他那无可救药的守财奴本性,直接把朱塞佩带到了百货公司的门前。朱塞佩望着那霓虹闪烁的商店招牌,忽然有些忍不住要叹气的冲动。他搞不明白,那位小少爷究竟是哪来的念头,居然会作出这样荒唐的决定,居然会作出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事情。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用刻骨铭心的生死,真真切切的利益所堆砌,不需要那些世人所谓的保证,更不需要其他任何力量的认同与肯定。他们只是在心底里清楚的知道,这种爱情,这种愚蠢的,该死的爱情,是他们彼此之间无法逃脱的宿命,也是他们那几乎微不可见的,对这世界的所有柔情。
他们都是见惯了丑陋,听惯了恶毒的人物,对眼前残酷的人间有最深刻的体味,最无情的见解。但这种爱情,令他们情不自禁的,对他们的未来产生了一点天真的期许。这种期许,在他们这些执着的先生眼里,就是某种可以使人逆流而上的动力。他们都是为了那一点渺小的希望,为了那一点渺小的憧憬,不惜双手染血,不惜犯下累累罪行。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要永远与此为敌。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或许也不想选择这样的人生,不想选择这种毫无退路的,刀尖上舞蹈的命运。他们所经历的苦难是那样完全,正如他们所获得的名利是那样丰厚。可是他们却并不后悔,起码在子弹没入胸膛的瞬间以前,都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后悔的情绪。这世上,总有人要做一些肮脏的事情,总有人要依靠一些肮脏的手段,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这些先生们,注定无法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过着安于本分的日子。他们的愿望是那样强烈,足以剥落他们身上平凡的保护色,令他们建立一些伟大的事业。说到底,或许在脑海里,人人都有这种超越藩篱的想法,那是从乐园里带出的罪孽,加诸人类本身,成就人类的欲望。这些无可救药的弱点,在令人毁灭的同时,也在令人永无失落的坚强。
但即便道理是明白的,也不能说服那位小少爷放弃自己的妄想。泽维尔拉着那位顾问先生的手腕,并试图动用家族首领的身份,来说服,或者威胁朱塞佩和他一起走进商场。那位顾问先生听了,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然后嘲笑起堂堂巴罗内的首领竟然要动用十诫来完成一个没头没脑的求婚。
泽维尔忽然有些头痛,他警告那位顾问先生,出于他们秘密离开芝加哥的事实,最好不要在纽约街头作出这种引人围观的行径。可朱塞佩还是沉默无言的,直勾勾的盯着他冷笑,并且有把这种表情持续下去的愿景。
泽维尔对此毫无办法,只能采取一些无耻的策略。他告诉那位顾问先生,作为巴罗内的总簿记,朱塞佩他本人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报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朱塞佩因他的话语,眼中那点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绪更加分明。他一边嘟哝着“我不能作贪污公款的事情”,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存折,让那位小少爷好好的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做有钱人的随性。
以上一切的一切,导致了在巴罗内众人看来,唐吉拉迪诺的应允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朱塞佩在乘上返回芝加哥的列车以前,向古斯塔沃通报了会面的结果,询问了巴罗内的情形。那位二把手告诉朱塞佩,芝加哥眼下一切都好,洛伦佐或许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目的,但无论如何,都还没有知晓唐吉拉迪诺的决定。
朱塞佩为此考虑了一下,他当然可以趁着他们的对手,趁着马尔蒂尼对那些可怕的企图还没有一丝察觉的时候,让古斯塔沃发动某种突然的袭击。但那无疑是冒险的,毕竟他和泽维尔仍身处纽约,如果战争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的话,他就不得不一直向唐吉拉迪诺借住。而如果更加不幸的,战争的结果不尽人意,他们就很有可能,被那群纽约委员会的先生们当作赔礼道歉的工具。
朱塞佩绝不愿把自己的生命交到别人手上,更不会把那位小少爷的生命寄托在一些和他本人同样虚伪的人物身上。因此,他让古斯塔沃尽快清空褐石大楼周边的建筑,并让“大花园”里的重要人物们立刻转移到那栋大楼里办公。他还让古斯塔沃告诉家族里的士兵,要他们做好睡床垫的准备,并让他派人物色好安全屋的地址,查验好仓库里的战争物资。他们要准备开战,指挥部就在褐石大楼。
古斯塔沃听了他的命令,立刻着手把这些复杂的安排落到实际。他叫来了费尔南多和切萨雷,让他们分别负责军队与后勤的问题,要他们务必秘密而又迅速的,完成那位顾问先生的要求,显示巴罗内的决心。他还让手下的探子,加紧调查马尔蒂尼的情况,古斯塔沃认为洛伦佐不会全盘相信那位小少爷的说辞,并且很有可能,也在私下里谋划着一些相当可怕的事情。他要确保自己了解马尔蒂尼的动向,不会因为情报的延误而导致在战争里错失先机。古斯塔沃早已经历过无数次战争,他明白其中所蕴含的,那些最朴素的道理。
于是,伪装成平民的军队,一拨又一拨的,进驻在褐石大楼周围。他们的武器被装进搬家公司的卡车里,随着巴罗内引以为傲的物流,运送到了每一个住宿点的门前。□□,机关枪,□□,那位顾问先生头一次不计成本的,把那些士兵们从头到脚的武装。
而褐石大楼二层的平台上,巨大的芝加哥地图被钉在了高高竖起的告示牌上。办公桌堆在一起,排成长条的形状,上面放着数不清的文件资料,以及型号各异的老式电话。电话机上的黑色橡胶管线,沿着桌边瀑布似的流下,铺开在地面,铺开在那些先生们忙碌的脚步边上。
大楼里,聒噪的铃声此起彼伏,角头们一边听着下属的汇报,一边用钢笔在纸上刷刷的记录着消息。他们飞奔着,把手里的信息传递给古斯塔沃,传递给切萨雷或者费尔南多,告知他们战备的最新进展,以及城里最新的情况。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位顾问先生的归来,等待着他的一声令下。他们血液里的,那些暴徒的成分在躁动不安,在用奔流的速度令他们情绪激动,令他们兴致高昂。
那位顾问先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了芝加哥的土地上。他看着玻璃转门后面的,列队整齐的士兵,看着大理石台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忽然感受到了一点莫名的,激动的情绪。他看着那位小少爷笑着朝人挥手,和他们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蠢话,忽然觉得这种英雄式的待遇,还是少来几次为妙。他有些不耐烦的,碰了碰泽维尔的脊背,让他尽快宣布唐吉拉迪诺的决定,好正式开启和马尔蒂尼之间的清算,直至清算到连本带利。
于是,那位小少爷只好终止了自己的蠢行,他清了清嗓子,对褐石大楼里的众人说道:
“纽约的大人物,尊敬的唐吉拉迪诺,让我转告大家,请大家毫无顾忌的,获得那些想要获得的东西。
我们的战争要开始了。”
然而他的话语,却相当奇妙的,没能在人群中掀起一丝一毫的动静。人们只是注视着那位小少爷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以及上面所镶嵌的明亮钻石。然后他们仿佛心有灵犀般的,齐刷刷的,把目光移到了那位顾问先生的手上。他们有些惊讶,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惶恐,却没有一个人敢提出某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朱塞佩这才在心底里,反应过来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似乎没有对除那位二把手以外的家族成员交代过和泽维尔之间的关系,更没有半点公开这种关系的愿景。他就这样被唐吉拉迪诺的应允冲昏了头脑,被那位小少爷的喋喋不休带跑了思绪,然后作出了这种无法回头的,没有营养的可笑行径。
他此时此刻,很想解释两句,可他们手上的婚戒是那样鲜明,抵得上千言万语。朱塞佩没有办法,只能有些自暴自弃的举起了那位还在发呆的,小少爷的手掌,然后用一副好像无赖的嘴脸,毫不客气的命令道:
“事情就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所以,你们现在可以去工作了!”
那位小少爷看着人群潮水般的散去,又在脑海里把朱塞佩的说辞考虑了几遍,才找到了这位顾问先生心情郁闷的原因。他并不讨厌这种后知后觉,毕竟他也好,朱塞佩也好,都在一些可有可无的地方太过聪明。他想到这里,反握住那位顾问先生的手掌,拉着他走上了楼梯。然而不幸的是,他还没从整件闹剧里回过神来,所以觉得八角飘窗里投射出的阳光,还有那宽敞的大理石阶梯,都十分像是教堂里婚礼的情形。他甚至为此脑补出了那位顾问先生穿着婚纱的样子,但谢天谢地,在他把这种念头说出来以前,古斯塔沃就用布防打断了他的话语。
那位二把手向他们介绍了芝加哥城里的形势,告诉他们几个关键的堡垒都安排在何地。他打算用先遣部队直接拔掉马尔蒂尼的前哨,并想方设法绕到他们的指挥所去,他们不仅要灭掉洛伦佐,还要找出唐马尔蒂尼的踪迹。而在拔掉前哨以后,暗杀部队就会开始狙击对方的角头,大批士兵会涌向他们的簿记点,然后将其逐一占领。
朱塞佩同意他的战略,又在会议室里分别召集了军队的头目,和他们解释了详细的步骤与时机。在这以后,这位顾问先生又向切萨雷,那位旧城区的角头,确认了战争后勤的保障,以及一些相关单位的问题。这位角头相当利落的回答了朱塞佩的疑虑,却在说起“新婚快乐”四个字的同时,就被那位顾问先生踹出了办公室去。
泽维尔和古斯塔沃商量,把战争时间定在了后天晚上,他们要趁人不备,他们要出其不意。那位二把手支支吾吾的,很想搞明白泽维尔和朱塞佩的事情,因为那是“大花园”里必不可少的话题。泽维尔并不惧怕这种刺探,因为从某些方面来说,让事情天下大白更加符合他的利益。但很可惜,那位顾问先生像幽灵一样的出现在了他的背后,并差点要他偿还那一部分婚戒的欠款和相应的利息。
总之,一切轻快而又紧张的,到了后天夜晚,到了战争发起的时刻。伴随着那位小少爷在无线电里的简短命令,枪声响起在了芝加哥的土地。他们的对手,马尔蒂尼,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准备,因而在起初的两三天里溃不成军。虽然洛伦佐在之后很快就组织起了反击,但在朱塞佩倾尽一切的攻势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巴罗内的恶棍们狂欢起来,把敌人的尸体拖上街头,挂上莫名其妙的牌子,然后一边唱着歌,一边把弹壳摆成家族的十字徽章。鲜血画成的标记到处都是,死亡变成了芝加哥最日常的风景,最多见的事情。机关枪的声音如同鼓点那样,在狭窄的街巷里不停回荡,带来巴罗内的咆哮,带来数十年恩怨情仇的末日忠告。
战争在第十三天的时候,显示出了收尾的迹象。巴罗内的先遣部队找到了马尔蒂尼的指挥点,毫不客气的夷平了整栋建筑,炸伤了洛伦佐和他的秘书。在这场战役里,还有一个奇妙的收获,他们从一位战俘的口中问到了唐马尔蒂尼的下落。那位可怜的老人被关在一个废弃的地窖里,将巴罗内的救援部队认成是萨尔瓦托的士兵。
当他听说那位马尔蒂尼的顾问,已经被洛伦佐送到地狱里去的时候,他那几乎失明的浑浊眼里落下了泪水,落下了一点不该属于黑手党成员的感情。他在胸前画着十字,喃喃的乞求基督饶恕他的罪行。叱咤风云的唐马尔蒂尼,和阿尔相提并论的唐马尔蒂尼,在失去一切的瞬间,也只不过是个脆弱的老头,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能力。
他没有试图让巴罗内放过他的儿子,甚至也没有试图让巴罗内放过自己,他知道,这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他失败了,就要付出失败的代价,承受名利反噬的酷刑。
战争在第十七天的时候,传来了马尔蒂尼投降的消息,洛伦佐因为伤重不治而死亡,军队的弹药也已耗尽。可是朱塞佩并没有宽恕他们,泽维尔也没有,他们身上的,那种残忍残酷的个性爆发出来,让他们赶尽杀绝,让他们毫无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