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能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并从心底里感叹着时间的无情。他想,如果自己是在贝托尼街的时候,那么无论那位小少爷做出怎样的行径,他都应当可以坦然面对,甚至产生某种乐此不疲的情绪。他也应当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腰背处的酸痛和双腿上某种诡异的,被拉伤了的错觉而无法行动,无法作出从床上安然无恙的站起。
然而这些事情,说到底,也是他本人一手造成的结果。朱塞佩有些后悔昨天夜里的告白,也有些后悔自己那无休止的挑衅。他实在太轻看那位小少爷了,也太轻看他们之间那十二岁的,年龄的差距。他为什么要说出那些没头没脑的话语,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放荡下贱的模样任人索取?而他又为什么在回想的时候心甘情愿,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悔意?
朱塞佩弄不明白,他先前还能用醉酒来搪塞一切,但现在,所剩下的就惟有清醒而已。泽维尔的声音里仿佛具有魔力,仿佛是某种扣人心弦的奇妙咒语。它能让这位顾问先生在刹那间心跳加速,难以呼吸,并让他在脑海里由衷哀叹,这就是爱情,这就是无可奈何的痴迷。
他从来没有想到,那位小少爷会对他怀有相同的爱意,更没有想到那位小少爷随口说出的,竟会是无可辩驳的真心。他从前以为泽维尔应当是厌恶他的,起码不会对他产生任何温柔的感情。但他却错了,错得荒谬离谱,错得毫无道理。
当然,朱塞佩也向那位小少爷求证过,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产生了这种悖逆寻常的牵绊与瘾癖。但泽维尔的回答,于其说是某种巧妙的应对,更像是一点无可奈何的剖析。
那位小少爷宣称,他对朱塞佩的感情始于夏日,始于那个十五六年前的,炎热而又潮湿的下午。朱塞佩穿着一套奶油色的亚麻西装,戴着一顶簇新的巴拿马草帽,像某种他所艳羡景仰的成功人物那样,带着盛夏的暑气出现在他面前。唐巴罗内沉稳的嗓音对他介绍,告诉他那是家族里的新人,是安东尼奥的得意门生。泽维尔盯着朱塞佩的眼睛,从那双色素淡薄的灰绿色眸子里,第一次领略到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情绪。
他被那种内心傲慢的,面上却谦恭有礼的态度吸引,沉迷于朱塞佩那纤细的指尖,和指尖上挥之不去的烟草香气。他开始嫉妒,嫉妒那些没完没了的工作,嫉妒那些纠缠徘徊的角色。他嫉妒那些除他以外的,占领着那位金发青年的一切,甚至想要竭尽全力将它们一一排除。他也憎恨星期六的晚上,朱塞佩结束工作的晚上。他不愿看见那副清冷面具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更不愿看见那具惑人身体上包裹的修饰与假意。
泽维尔渐渐的,从身边人的口中知道,尽管朱塞佩总是一脸对事情漠不关心的模样,但他却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情人,有许多可以共度夜晚的对象。他的嫉妒因此更甚,几乎变成了某种彻骨的厌恶与抗争。他热衷于向朱塞佩没事找事,惹他歇斯底里的发火生气,热衷于看他撕碎自己冷静的表象,露出某种刻毒而又尖酸的内里。
他从前把这种行为定义成对朱塞佩,对家族规则,对被某种安排好了的,宿命的叛逆。而直到他和那位顾问先生上床的时候,直到他被朱塞佩无情揭穿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这种想法仅仅是源于自己内心的虚伪与懦弱,更没有发现这种想法实际上并无一丝一毫的根据。
他欺骗着自己,与此同时也相当不幸的,欺骗着那位顾问先生。
朱塞佩不希望对自己的心意进行一些无聊的剖白,可是那位小少爷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似乎也不能厚着脸皮装做无事发生。于是他支支吾吾的,仿佛差点要咬了自己舌头似的解释,解释那点早已人尽皆知的事情,解释他爱上泽维尔的,无聊透顶的原因。
说到那位小少爷,朱塞佩罕见的有些脸红,他又提起了从前在花店门前发生的事情,并毫不留情的回忆了一下过去。他诉说着,他在生死一线境地里所彻悟的东西,那些该死的,愚蠢而又无聊的爱情。他告诉泽维尔,如果不是此时此刻的,上天作弄的情形,他或许一辈子都将把这种感情深埋心底。毕竟他是家族里的顾问,他还有许多不得不承受的压力。
朱塞佩或许是泽维尔的情人,或许是他见不得光的维系。但在那以前,在所有的温柔与宽容以前,他是那位小少爷的顾问,是那位小少爷最锋利的武器与最坚实的后盾。他宁可回到那种一无所有的,毫无价值的过去,也不愿巴罗内的利益遭受一点伤害,更不愿那位小少爷的尊严蒙受一点损失。他是那样除他以外的一切事情,却唯独并不考虑自己。
那位小少爷对此有些莫名的感动,他把朱塞佩紧紧的抱在怀里,然后如他在心底里成千上百遍预演的那样,固执而又毫无意义的诉说着自己的爱情。他把嘴唇贴在那位顾问先生的耳边,看他的肩膀因为窘迫或是□□而震颤不停。泽维尔与他无休无止的亲吻,无休无止的□□,似乎那才能弥补他们之间那因为温柔而产生的误会和冷酷无情。
朱塞佩有些放纵的,任由泽维尔在他身上施加的暴行。他那予取予求的态度,娇媚妖娆的神情,无不彻头彻尾的,挑战着那位小少爷的神经。虽然在他的心底里,也存在着一点莫名的罪恶,一点无奈的情绪。但那都不重要了,泽维尔所给予的,来自本能的巨大快乐,令他头脑空白,令他不能思考任何问题。
而以上一切的一切,造成了朱塞佩此时此刻浑身弥漫着的酸痛与乏力。他试图伸出手臂,从地板上捡起自己昨晚扔掉的衣物和眼镜,但那种疲惫的感觉却将他没顶浸入,令那四肢全然拒绝头脑的号令。他想呼唤那位小少爷的名字,让泽维尔替自己拿一点衣服与热水。他当然明白,自己眼下的这副模样有些令人幻灭,可是泽维尔发誓无论如何都会爱他,他合该对此有恃无恐。
然而不幸的是,那位顾问先生的嗓子完全沙哑了,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且难听异常的声响。他试图用手击打床头的矮柜,以引起那位小少爷的注意,可是仅凭他那有气无力的动作,完全不能盖过浴室里劈里啪啦的水声。
朱塞佩因此有些挫败,甚至感到一阵莫名的可笑。他放弃了自己的挣扎,转而仰躺在床铺上,像受伤时那样,开始了内容贫乏的无所事事。他弄不明白,那位小少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清晨时分洗澡,为什么非要毫不留情的,扔下他一个人在床上?难道泽维尔就不知道他会腰痛,不知道自己所作的,那些强人所难的事情?
朱塞佩从前,并不奢望那位小少爷的关心,甚至并不奢望他的半点好意。但他现在却莫名其妙的,想要被爱,想要被珍惜,想要被彻头彻尾的温柔以待。他把这种愿望,归结于自己的贪得无厌和过度矫情。
哎,说到底,他们彼此都是看走了眼,都是在审美方面产生了巨大的扭曲。那位小少爷除了令人称赞的床技,令人称赞的身体,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与个性。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个有些烦人的,性格固执的小孩,只不过现在变成了烦人而又固执的青年。
虽然不可否认的,那位小少爷已经适应了家族的工作,并且展露出某种令人欣喜的品质。但他过去曾给朱塞佩留下的印象太深,导致时至今日也不能产生一点太大的改观。那位顾问先生总是时不时的,回想起泽维尔小时候的模样,回想起他一边手里攥着钢笔,一边睁着大眼睛学意大利语的场景。只可惜,这些事情都随时间远去,永不再来了。
而每当这种时候,朱塞佩都会从心底里唾弃一下自己,看看他做的究竟都是什么好事,又该怎样下到地狱里去和唐巴罗内求情。即便泽维尔说了很多,可是这位顾问先生却依旧觉得,自己是某种相当不值得被爱的角色。他是一个男娼,并带有一点无可奈何的卑劣秉性。他出卖过自己的金主,谋害过自己的盟友。他把杀戮与血腥当作家常便饭,却还能大言不惭的,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虚伪,恶毒,不择手段,泽维尔必定是敲坏了脑子才能对他抱有一丝一毫的爱情。
这真是一个奇迹,一个可悲的,却又令朱塞佩欢喜落泪的奇迹。
正当这位顾问先生因为上帝的视而不见,以及,命运的蛮不讲理而暗自庆幸的时候,泽维尔,那位小少爷,终于从浴室里探出了脑袋。他实际上,根本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惊醒,并因此再也不敢闭上眼睛。在梦里,那位顾问先生忽然把一切归咎于酒精的问题,并全盘否认了自己所说出的那些话语。他盯了那位小少爷半晌,然后拿出一封字迹工整,逻辑清晰的手写辞呈,毫不留情的终结了所有愿景。
泽维尔对此感到畏惧,不得不从床上跳起来,去冲个澡冷静冷静。那个噩梦未免太过真实,所以让他非常担心,究竟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但好在,等他洗完澡的时候,那位顾问先生依旧躺在床上,并且用一种让他很想再做一次的慵懒语气指东划西。
这是朱塞佩近来才沾染上的毛病,那位顾问先生似乎是终于回想起了自己在贝托尼街的经历,然后彻头彻尾的演变成了某种翻脸不认人的,爱好颐指气使的娼妓。他在床上有多好摆弄,他在床下就有多难对付。
泽维尔明明知道这点,再清楚不过,却也毫无办法。他从前就对那位顾问先生无条件容忍,更不用说是在确定关系的如今。所以这位小少爷只好相当殷勤的,给朱塞佩倒上了一杯热水,然后左耳进右耳出的,听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抱怨。
朱塞佩有时会嘲弄那位小少爷喜欢的体位,或者哪个大人物又欠了他一笔数量不明的利息。总之,令这位顾问先生不爽的内容五花八门,但好在,他从来都是说过就忘,除了那些关于钱的事情。
那位小少爷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当奇妙的情形,他把那位顾问先生抱在怀里,然后令人厌烦的,向朱塞佩确认着那点已经被论证到无以复加的爱情。他吻了吻那位顾问先生的额头,然后把杯子里的水慢慢喂进他的嘴里。朱塞佩抬起眼睛看他,对他说:
“泽维尔,叔叔的小可爱,你究竟又有什么愚蠢的念头,非要做出这种肉麻恶心的事情?”
泽维尔早已习惯了他的刻毒,只是淡淡的说道:
“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可以被人拥有的类型。但我还是有些莫名的妄想,希望你永远待在这里,永远是我的东西。”
“呵,蠢材……”
朱塞佩冷笑起来,说:
“泽维尔啊,无可救药的蠢材。整个巴罗内都是你的,我作为巴罗内的顾问,也一直都是你的。”
“亲爱的,很抱歉在你作这种深情表白的时候打断。但我还是要问,你难道对阿尔也说过这种话语?”
“基督,你为什么要提这种可怕的假设?并且很不幸,我对你的父亲没有半点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