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费尔南多,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预见了眼下的情形。从泽维尔坐在“大花园”里和他们谈判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仿佛宿命安排似的,被设计好了结局。尽管实际上并不熟悉,尽管没有那么多交集,但费尔南多还是清楚朱塞佩的秉性。那位顾问先生所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必然有十成十的把握,必然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彼时,费尔南多站在角落里,静静的观察着泽维尔的神情。他对这位小少爷的来意毫无头绪,正如他弄不懂朱塞佩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毕恭毕敬。但当他和那位小少爷对视的时候,当他从泽维尔的眼睛里得到某种势在必行的勇气的时候,他就知道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失去了拒绝的权利。
费尔南多没有想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这个狂妄无知的青年就变成了某种完全不同的人物,某种更加接近于唐巴罗内的人物,某种令他从心底里感到威胁的人物。他不明白泽维尔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可是那双眼睛,那双明明毫无凶狠的眼睛,却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胆战心惊。
他想,“大花园”的风光和自由终于到了尽头,那位小少爷也终于要和他们清算一些可怕的事情。费尔南多并不畏惧这种清算,因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可以从这种清算里得到一点类似于报复的乐趣。虽然他并非为褐石大楼效力,也并非隶属于朱塞佩的党羽,但他已经受够了那些老古董们的愚蠢行径,并不愿再和他们沆瀣一气。可是他依旧有些好奇,那位小少爷究竟存在着怎样的目的,又究竟想要给他们施加怎样的惩戒和压力。
但出乎费尔南多意料的,泽维尔居然在谈判的最初,就相当大胆的提出了合并两派的建议。那些老派人物们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实,现实它不容置疑。于是这些老家伙们只好拖延着,争辩着,希望从那位小少爷的口中获得一点回旋的余地。然而,泽维尔并不领情,他只是告诉他们这并非平等的商量,而是某种从上到下的命令。
与此同时,泽维尔也交代了他和朱塞佩的关系,并发誓要维护那位顾问先生的尊严,不允许任何人践踏他的爱意。在从前,这种发言毫无疑问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那时的“大花园”里却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堪称一片死寂。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作出怎样的反应。他们最好只好如同默认似的低下头去,并再不发表任何的异议。
虽然他们也有一些抱怨,也有一些相当不满的情绪,但泽维尔已经不是那个令人好懂的小少爷了,不会因为他们那点狗屁不如的心情而改变决议。费尔南多看着泽维尔拉着朱塞佩扬长而去,忽然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和扬眉吐气。
而之后的事情,就变得相当顺理成章,相当波澜不惊。就在泽维尔来访的第二天,古斯塔沃就召集了“大花园”里的所有人物,和他们仔仔细细的,商量了与褐石大楼共通的详细。他们拟定了自己的要求,自己的规范,然后把这些东西记在纸上,忐忑不安的送给小少爷过目。
当然,那些老古董们,那些既得利益的拥有者们,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放弃自己的东西。他们对此盘算着一些丑陋的计划,希望从中保留一点肮脏的生意。可是,那位顾问先生,或者是那位小少爷本人,却一阵见血的戳穿了这种意图,然后把他们统统请到了褐石大楼喝茶。
无人愿意解释那场会谈的情况,正如他们都不愿再提起自己的利益,他们像逃避死亡似的逃避着整件事情,并对此讳莫如深,不复再议。而泽维尔和朱塞佩,依靠这种流氓恶霸的手段,把互通的工作推进得飞快。到了七月末的时候,双方人手都大致安顿下来,于是巴罗内终于结束了两派分立的局面。
以上一切的一切,导致了那位小少爷召开宴会的提议,也导致了褐石大楼里一派热闹的情形。但这些热闹却都和费尔南多没有关系,甚至不能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注意。他只是像个局外人那样,靠在雕花栏杆上,看着眼前的,虚伪而又繁华的一切景象。
费尔南多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位于平台中央的人群,他看见花团锦簇里,朱塞佩裹着一套奶白色的丝绸西装,笑容好像狐狸。这位顾问先生一边摇晃着手里的灿烂香槟,一边和周围的老家伙们说着一些毫无营养的,只有大叔才会讲的话题。
虽然费尔南多厌恶朱塞佩的秉性,认为他是一个毫无节操的娼妓,但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招是褐石大楼的胜利,是朱塞佩的胜利。那位顾问先生在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时刻,却忽然如同上帝那样一手扭转了败局。这是朱塞佩一贯的行事风格,也是他之所以令人相当敬畏的原因。
那位顾问先生是埋伏在暗处的毒蛇,是温柔表象下潜藏的利器,他从不在乎别人的诋毁,别人的伤害,因为他迟早会一一给予报应。他最擅长等待,最擅长隐忍和观望,却永远具有一击必杀的能力。
费尔南多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从前未免太轻看这位先生,轻看他的残酷与无情。基督,他甚至以为朱塞佩是一个毫无用处,只会爬床的死玻璃!谢天谢地,那位顾问先生没有盯上他的脑袋,也没有打他生命的主意。
可是,这些事情,说到底和费尔南多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已经不再接触家族里的决策核心,也不会参加进任何涉及机密的事情。他只是“大花园”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不具有任何的必要属性。甚至就连老古董们,那些本来应该和他同属一条战线的老古董们,也只是碍于军队的面子,碍于和马尔蒂尼战争时期的功勋,从而没有将他扫地出门,要他自寻出路。
所以费尔南多不明白的,他为什么会收到这场宴会的邀请函,并来到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所在。但总而言之,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接受那位小少爷提出的要求。或者说,他现在终于该称他为首领了。
费尔南多出神的,看着水晶灯下喧闹的一切,忽然觉得人生是这样短暂,是这样变化无常。唐巴罗内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他自己,也已经从无知无畏的青年变成了毫无用处的老头。他的心里有些郁闷,有些不得志的焦躁,可是没有人能够听他诉说,更没有人能够令他解脱。
他变成了一个只会怀念的孬种,追忆一些无法再现的过去,追忆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景。他宁愿和唐巴罗内一起死去,和这个赐予他权势又让他一无所有的男人一起死去。然后在地狱里,在不受忠诚和伪善约束的地狱里,和他好好的清算一下这种忘恩负义的罪行。
然而他做不到,他的眼前只有与他无关的,繁华而已。
但就在这个时候,泽维尔,那位小少爷,却忽然走到了费尔南多的面前。他穿着一套做工精巧的黑色燕尾服,深棕的头发被发胶固定在脑后,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脸孔。泽维尔把手里的白兰地酒杯递给了费尔南多,他想和这位角头谈一些事情,但此时此刻,还没有找到那些话题的切口。
费尔南多披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棕色西装,里面的白色衬衫有些发皱和泛黄。他没有什么体面的衣服,也没有什么体面的场合需要他加入。他甚至以为那份邀请函是泽维尔羞辱他的道具,而不是某种发自内心的好意。
但那位小少爷却站在他的身边,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想要离开的意愿。费尔南多为此沉默了一会儿,打算就这样无言的,熬过这段倒霉的时间。可他最后还是被那种压抑的氛围感染,并有些苦恼的,用手抓了抓自己那灰白交杂的短发。他毫无办法,只能用一把低沉的,中气十足的嗓音,委婉的询问着泽维尔的意图。
泽维尔看着眼前这位身材魁梧,毫不佝偻的老人,忽然能够想象出一点他当年率领军队的风度。在他看来,虽然费尔南多和古斯塔沃有某种相同的,威严而又不容争辩的气势,但却比那位性格开朗的二把手显得更加饱经风霜,更加稳重忧郁。
那位小少爷考虑到这点,于是在心底里,权衡了一下自己的说辞。他知道眼前这位角头对他没什么好感,也不会顾及他的想法与利益,但他还是想要从中找出一点共通的东西,以获取费尔南多的信任,以了解这位角头的愿景。他说:
“先生,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尽管我做出了一些让你们感到厌恶的事情,但我可以对基督发誓,对圣母玛利亚发誓,像您这样的英雄值得我们最诚挚的敬意。”
“英雄?哼,英雄……”
费尔南多这样冷笑着自言自语,随后又毫不客气的反问道:
“小少爷,是谁教会你这种虚伪的说法,这种侮辱人的词语?是那位外表斯文,内心不堪的顾问先生,还是其他愚蠢可笑的助理?”
泽维尔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低低的笑了起来。他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一盒劣质香烟,又相当恭敬给费尔南多点上一支,然后递到他的手里,好声好气的对他说:
“先生,诚如你所见的,我只是一个来自贫民窟的流氓,不会说那些漂亮的花言巧语。但我却听说过您在战争时期的事迹,听说过您的勇敢和无畏强敌。因此我愿称您为英雄,这和巴罗内无关,仅代表我个人的好意。”
费尔南多注视着,自己手里那截气味浓烈的香烟。他熟悉这种味道,熟悉这种味道里粗犷而又低廉的风格。他没有如其他老派人物那样的,显赫的出身,仅仅依靠在战场里的忘我厮杀而爬上了顶层。他的名誉是杀戮的堆叠,他的胜利是生命的总结。而说到底,他所固执坚守的事物,也和那些老古董们有本质的区别。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那些鲜血所浇灌起来的东西。
费尔南多的脸色缓和下来,甚至表现出一点微不可见的感情,他说:
“小少爷,我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我接受您的好意。”
“先生,请相信我,这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泽维尔笑着摆了摆手,并把酒杯里的白兰地一口饮尽,
“我只是觉得,像您这样的英雄,不该就此退隐。如果您不介意和古斯塔沃共事的话,我希望您能够继续自己的英雄事迹。”
费尔南多愣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涌现出一点迥然不同的光明。他的手掌因激动而颤抖,他的鲜血因畅快而奔流。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向泽维尔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