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卡洛和切萨雷一样,都得益于安东尼奥的恩惠,为巴罗内家族奉献着自己的能力。他负责着旧城区里所有簿记点的审核,并会定期组织巡逻,以确保他们的生意合乎规定,不存在任何私吞利益的情形。他就这样和切萨雷一起,井井有条的经营着旧城区的一切,为朱塞佩提供着相当的人力和物力,并成为那位顾问先生整顿巴罗内的本营。
而就当切萨雷用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房门的时候,就看见卡洛正把当作晚餐的炒饭端出厨房。切萨雷突然有点莫名的感动,甚至从心底里赞美起两个单身汉的,抱团取暖的生活。他把手里拿着的文件夹扔到了沙发上面,并连同自己那条绒夹克一起,皱巴巴的堆在一边。
卡洛听见了他的动静,抬起头来和切萨雷问好。他是一个高大的,金发碧眼的青年,大概二十岁出头年纪,长相几乎平凡,但眼睛却很明亮。他有一种轻飘飘的,相当温柔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正经公司的职员。他此时,正注视着那个切萨雷所带来的文件夹,并歪着头考虑了一下,然后用略带北部口音的流利的意大利语,对那位旧城区的角头说:
“这就是顾问要的东西?”
切萨雷点了点头,朱塞佩在新年以前曾让他调查艾伯特的事情,并试图查清那个大胖子贪污的去向,追回他所侵占的财产。那位顾问先生,把对艾伯特的怀疑解释得非常详细,他信任切萨雷,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保留。
然而,就在一周以前,这位信任着切萨雷的顾问先生,却毫无征兆的推翻了所有的假设。他认为在家族中,应当存在着某个艾伯特的同党,某个在背地里一直操控着那个大胖子的人物。
切萨雷不明白,朱塞佩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并且与此同时,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有些荒谬。但朱塞佩那信誓旦旦的眼神,让他说出一点反驳的话语。于是他只好勤勤恳恳的工作着,继续打听艾伯特的关系,并试图找出其中某些可疑的问题。
“是的,顾问和艾伯特之间的恩怨并没有结束。”
切萨雷用意大利语这样回答着,然后顺手为自己拿了把勺子,就坐在餐桌旁边一声不吭的吃了起来。
卡洛听了他的话,觉得事情有些诡异。于是他只好拖出一把实木椅子,和切萨雷面对面的坐着。此时,卡洛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并用尽全力的表达着主人的难以置信,甚至就连他那挽袖子的动作都迟缓了起来。
“我不明白,艾伯特已经下到地狱里去了,顾问还想怎样?”
卡洛说,并从茶壶里为自己倒了杯茶,又向切萨雷补充道:
“顾问,我们都清楚他的秉性,我害怕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
切萨雷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嘴里还塞着炒饭,就含混不清的解释说:“不不不,卡洛,我的兄弟,我可以对基督发誓,事情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卡洛有些怀疑的,直直的看着切萨雷的眼睛。他与这位角头不同,对朱塞佩没有太多的,零碎的感情。在他眼里,朱塞佩毫无疑问是应当尊敬与效忠的对象,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那位顾问先生看作某种温驯善良的角色。
可是切萨雷,他不一样,由于某些相当愚蠢的原因,这位角头一直相信着朱塞佩是个好人,也相信他只不过是出于无奈,才选择了黑手党这条路径。尽管,切萨雷百分之百,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也并非和朱塞佩不够熟悉,可是他依旧不能改变这个天大的误会,甚至时不时要向卡洛宣传一下那位顾问先生的美行。
而至于导致这一切的,那个相当愚蠢的原因,还要说回到安东尼奥去世的时候。安东尼奥,那位巴罗内的前任顾问,对于切萨雷来说不但如同父亲,也是崇拜的楷模,是天神般的偶像。所以,在他去世的时候,年轻的切萨雷甚至一度以为就此世界将要毁灭,地球将要停止,太阳将要熄灭成灰。他在安东尼奥的葬礼上哭得差点断气,并在一众红着眼眶,强忍泪水的家族成员里显得分外分明。
朱塞佩那时候还很年轻,却已经被唐巴罗内确认为安东尼奥的继任。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神色间充斥着严厉而又恭敬的感情,如同一架纤细强悍的机械,支撑起巴罗内的一切幕后经营。
所有人,都在向他或真或假的道喜,向他祝贺,向他诉说着自己的境遇。而就在这个时候,朱塞佩看见了那个仿佛和周遭事务无关的,只会抹眼泪的切萨雷。他觉得好笑,但又有些深刻的同情,
毕竟安东尼奥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如同父亲,如同楷模,如同偶像?
朱塞佩居然瞬息间就理解了这种悲痛,他原以为自己的感情很淡,然而或许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于是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从怀里拿出了手帕,递给了那个仍然沉浸在恸哭里的金发小子,也因此开启了之后和切萨雷多年的交情。
而切萨雷,他其实也相当清楚,这种三流小说般的桥段根本不配自己的多年记挂,甚至那位顾问先生本人也或许已经早早的把它抛之脑后。可他依然固执的,感念着朱塞佩的那一点莫名其妙的善良,并将这种善良当作是那位顾问先生柔软的本相。
卡洛显然是知道这点的,但很不幸,他觉得切萨雷只是迷信了恶魔的伪装。于是他态度诚恳的,对那位角头建议道:
“好了,切萨雷,你差不多也该认清朱塞佩的面目了。再说,他似乎和泽维尔在搞什么名堂,你难道要和你的老板抢男人吗?切萨雷,死心吧,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切萨雷,这位可怜的角头,被他那板上钉钉的论调说得一阵伤心。然而他对此无从反驳,所以只好尽力说服着自己,以消灭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又低头吃了几口卡洛做的海鲜炒饭,然后就在他想要收拾餐具的时候,放在玄关处的电话响了起来。
切萨雷对此习以为常,因为虽然有着劳动法的庇护,可是那位工作狂先生在没日没夜的透支他本人的同时,也会不可避免的牵扯进其他员工。而作为朱塞佩他多年的老友,切萨雷几乎时不时就能接到那位顾问先生的,不合时宜的传唤。
但是尽管这样,他也不敢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怠慢,因此他飞快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拿起了电话听筒。
可是出人意料的,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却有些陌生,
“切萨雷,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但我需要你去为我做一点事情。”
切萨雷愣了一下,他几乎耗费了所有的联想力,才意识到现在说话的,就是那个歇斯底里的工作狂本人。他从来不知道朱塞佩原来可以发出这种刻板的,好像播音员似的声音。不仅如此,他那过分客气的说辞,也令人感到由衷的莫名其妙。
但好在,切萨雷知道朱塞佩是某种装模做样的典范,于是他立刻态度良好的回答说:“顾问,有什么事请你随便吩咐,我一定发誓做到。”
“不,不……”朱塞佩有些粗鲁的打断了他的发言,又对他说:“你的公寓里有其他人吗?”
“卡洛在,但我信得过他。”
切萨雷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知道朱塞佩将要和他谈的事情非比寻常,他从心底里不想听到某个将死之人的姓名。而在桌边收拾东西的卡洛,也听见了他的回答,于是连忙向他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切萨雷见了,却沉着脸色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
“切萨雷,你听着,我需要你到城北湖边的那些旧仓库去,然后……”
那位顾问先生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深深的吸了口气,仿佛在决定着什么天大的事情。而切萨雷的心脏也因此狂跳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朱塞佩了。他意识到那位顾问先生在慌张,也犹豫,在决定一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结果的东西。切萨雷本能的沉默了起来,他不希望自己的声音,呼吸的声音,甚至是心跳的声音,干扰到朱塞佩的判断。
切萨雷与此同时,也仔细的分辨了一下朱塞佩的语气。并且,他现在可以确信,一定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值得朱塞佩手足无措到这种境地的,翻天覆地的事情。见鬼,朱塞佩那种低沉的,播音员似的嗓音,居然是为了掩盖他的颤抖!
而切萨雷也无法想象,这世界上究竟有什么事情,可以令那位顾问先生感到如此的害怕。他记得朱塞佩在遭遇刺杀的时候,在唐巴罗内去世的时候,甚至在战争时期从枪口下捡回一条命的时候,都从未出现过这样脆弱的表现。那位顾问先生似乎是铁打的,似乎是不知畏惧,似乎是无所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