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凌厉的处决,吓坏了巴罗内家族中那些三心二意的成员,却不能使洛伦佐动摇分毫。即便只有三十一岁,他也已见过足够多的鲜血,有着足够多的勇气。他在十六岁时就完成了家族所交代的“考验”,亲手把一个违反戒条的打手送进了地狱。他过着最老式的黑手党的生活,常常同厮杀与危险作伴。他认为那样才是一个真正的好汉,而不是像巴罗内那群衣冠楚楚的老鼠一样,打着堂皇的贸易之名,行肮脏的抢劫之实。
洛伦佐沉下心来,冷静的分析了局势。他凭着某种野兽的直觉,意识到巴罗内在虚张声势。于是派出了更多的士兵,更多的杀手,趁着夜色将巴罗内经营的几个赌场,几家妓院,用机关枪像过筛子样倒了一遍。鲜血在月光下,发着漆黑而油亮的光芒,混着四散的玻璃碎片,像花一样盛放。
当他看着那些在夜色中盛放的花朵的时候,他就知道,胜利已经离他很近了,甚至当他呼吸的时候,都仿佛嗅能到南芝加哥湿润的空气。而那些名誉,金钱,权力,旁人所梦想的,所不敢梦想的东西,只要他伸一伸手,就可以全部抱进怀里。
而这场战争所给与的,却还不只这些。统一芝加哥这份无与伦比的殊荣,不像那些徒有其表的勋章,它能使洛伦佐获得真正的恐惧与尊敬——
而恐惧与尊敬,是一切臣服的本源。
但是洛伦佐却功败垂成,不是因为巴罗内家族的反扑,而是出于更内部的原因。他日夜幻想的一切美好,像海上脆弱的浪花,刹那间就变幻了身形,隐匿于滔滔浪潮。他不得不立刻停止对巴罗内的战争,甚至不得不孤身来到纽约,寻求“纪律委员会”的庇护。他宁愿相信所有的所有,都是巴罗内家族顾问的阴谋,他宁愿承认自己的愚蠢,承认自己的错误,也不愿向这蛮不讲理的命运低头。
“对,我不能低头。”
洛伦佐心想,紧紧的攥起了拳头。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要和人决斗一般,调动起全身的勇气和专注,希望从唐吉拉迪诺口中得到一个承诺。他把家族顾问留在了芝加哥,这很不寻常,但也很能说明他的决心。洛伦佐执意要把先前在芝加哥所丢失的面子,全部从纽约华尔道夫酒店里找回。
但当洛伦佐走进会议室,面对满座西装革履的老人们时,他却开始有些后悔。他还太年轻,即便已经当上了马尔蒂尼家族的二把手,他也仍然只是这个古老传统中最表层的浮渣。而芝加哥那样一个小地方的二把手,那样一个脸上连褶子也没有的年轻人,在这会议室中就好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而周围那些老人们苟延残喘的呼吸,用不了多大的力气,就能把他吹得东倒西歪。
“纪律委员会的先生们,鄙人代表北芝加哥的组织,以父亲皮耶罗·马尔蒂尼之名,向诸位寻求一个公正的裁决。”
洛伦佐这样说着,谦卑的低下头去。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一圈雕像般威严的人们,便仿佛被那视线定住,也成为了一块冰冷的岩石。
唐吉拉迪诺坐在正对门的,最中间的位置上。他身材高大而肥胖,如果不是那套裁剪良好的西装,他甚至会看起来像一个皮球那样可笑。
他的面容也近乎是和蔼的,稀疏银发下,两条花白色的眉毛耷拉着,直覆盖到眼眶。他有着意大利人标志性的鹰勾鼻,两颊的皮肤松弛而苍老,唇上也布满了皱纹。但他那灰蓝色的眼珠里,却有一种浑浊的,令人不可逼视,不能洞穿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看起来,比那战战兢兢的洛伦佐更加年轻,也更加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
唐吉拉迪诺点燃一根雪茄,缓缓放在嘴里。他从来不将此事假手他人,因为在这群老人中间,没有什么比稳稳的预热一支雪茄烟更令人感到愉快和炫耀。而那一点混合了泥土与蜂蜜的香气,也让他脸上的神情又舒展了几分。他垂着眼睑,专注的听着洛伦佐的客套,仿佛那是这世界上最智慧的论辩。
唐吉拉迪诺绝不是一个愚蠢而温和的老人,一个愚蠢而温和的老人也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全国黑手党的领袖。但他却善于装作愚蠢,善于装作温和,因为他明白让对手轻视自己的好处,也明白隐藏自己想法的重要。他总说,一个强大的,有力量的人,从不依靠展示自己的力量而活。
“我们不过是要取回十八年前巴罗内从我们手上夺走的地盘,却无意打搅芝加哥的和平,更没有其他的野心……希望委员会能为马尔蒂尼与巴罗内之间的和谈见证,并成为双方的担保。”
洛伦佐竭力表现出最大的诚恳,却还是避免不了那背书似的机械腔调。没办法,鬼知道他多久没有这样措辞严谨的说完一段话了。他把家族顾问交代的说辞捋过一遍,终于舒了口气,睁着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如待宰羔羊般等着在座众人的发落。
没有人说话,在唐吉拉迪诺发言前,没有人敢说话。
但那位此时正备受瞩目的老人却只是静静的抽着雪茄,仿佛那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洛伦佐却久违的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眼前这个老人就好像一片汪洋,一阵迷雾,让人摸不清真相,看不明白那和蔼外表下是否藏有致命的毒药或尖刀。正在他疑神疑鬼,拿捏不定的时候,一把沙哑嗓音回荡子啊空中:
“洛伦佐……皮耶罗的儿子。”
唐吉拉迪诺的语调异常缓慢,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力量,他顿了许久,才接着说道:“你父亲,他一切都好?”
洛伦佐有些措手不及,他原本准备了许多用于解释为何在这大好形势下选择和谈的借口,却没有想到唐吉拉迪诺只是问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他一切都好。”洛伦佐不假思索的说道。
唐吉拉迪诺听了他的回答,皱纹遍布的脸上依旧挂着一抹温和的笑容,仿佛他问的就是一个如同字面意义那样简单的问题。他又抽了口雪茄,沉默片刻,忽然点了点脑袋。
“好吧。”
他这样说着,又无言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得到其他成员那肯定的眼神之后,他扬了扬手腕,示意洛伦佐可以就此离开。
洛伦佐觉得难以置信,这场被父亲和拉斐尔再三交代的会面,居然就在寥寥数语中落下了帷幕。而传说中那威严肃穆的唐吉拉迪诺,居然只问了一个问题,说了两个字的回答。洛伦佐很是挫败,甚至感到先前那个战战兢兢的自己是个白痴。但他不会明白的:
没有人会阻止这场和谈,支持巴罗内的人们希望获得喘息,支持马尔蒂尼的人们也无法违背他们本身的意愿。洛伦佐的纽约之旅不过是一种形式,以表达对唐吉拉迪诺的尊敬。
所有人都如此觉得,一切也都顺理成章,皆大欢喜。
只有唐吉拉迪诺不这样认为。
他在回去的路上,对他的顾问说:“洛伦佐不像皮耶罗,他是个蠢材,是个听不懂人话的东西。如果他肯老实告诉我马尔蒂尼发生了什么,我还可以帮助他。但他根本不相信我,上帝,他怎么会向一个自己根本不信任的人寻求帮助!而一个根本不被信任的人,又怎么能够帮得了他!”
他的顾问知道,唐吉拉迪诺曾经欠过马尔蒂尼一份很大的人情,而或许今天所发生的,不仅是一场简单的会议。更是一场清算,一场人情的割裂,一场投资的转移。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于是皱着眉头建议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找机会,去见一下那个巴罗内的新主人?”
提起巴罗内的新主人,唐吉拉迪诺的神色更加苦恼,他用一种近乎是悲鸣的语调说:“哦,老天……你说泽维尔·巴罗内?那个小混混,无赖,酒鬼。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能够完整的背诵十诫!”
但他却又顿了顿,垂着头小声嘀咕起来:
“可是巴罗内的顾问,朱塞佩·里佐……那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也是个真正的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