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秦芳菲再次见到魏燃,男孩长成了男人,依稀是记忆中俊俏挺拔的模样。只是气质较之前沉敛了不少,目光也不再锋利如芒,整个人就像是裹了一层暖玉,教人想到世事催人成长。再一联想到今日之转变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秦芳菲一时不知是喜是悲,竟未语泪先流。
“妈。”傅奕珩倾身越过长桌,搂过她的肩膀抚起后心,心疼不已,“这才刚见上,话都没说一句呢。你再这样,往后我可不敢多在你眼前晃悠,没得招你眼泪,落一个不孝的罪名。”
秦芳菲红着眼睛推他,瞠目:“不孝有三。大头你都占了,这罪名横竖也跑不掉。我看你是嫌老妈子太难招呼,正好找个借口不回家。”
傅奕珩:“我哪儿敢?”
“秦,秦伯母。”魏燃正式面见丈母娘,开天辟地头一回,从挑衣服出发到现在毕恭毕敬地坐在包厢里,心慌脸僵。刚一坐下,傅奕珩的母亲只盯着他看了几秒,冷不丁就淌下泪水。他越发紧张,手心里捏了汗,连声道歉:“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秦芳菲擦完眼泪又跟没事人一样,一展笑颜:“傻孩子,你跟我道什么歉?”
“惹您不高兴了。”魏燃垂着头,脸上全是愧疚。
是他,儿子找了个罹患精神疾病的人处对象,他也得哭。
“没没没。”秦芳菲摆手,“我是见着你和阿珩这会儿好好儿的在一块呀,感动!唉,你说你们俩孩子吧,真挺不容易的,我这情绪一上头,就有点绷不住。吓着你了吧?”
魏燃摇头,他自小极其不擅长跟长辈打交道,更别提是这么可爱可亲宽容和蔼的长辈。话怕说错一句,举止也怕稍有差池,连呼吸都不敢放得过重,被嫌恶是一回事,就担心让傅奕珩在家人面前丢了颜面。因此上半身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矫枉过正,持重过了头,显得有些严肃。
傅奕珩的膝盖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他的,魏燃抬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傅奕珩冲他眨眼,让他放轻松。
于是他喝了口茶水润润发涩的嗓子,并没有好多少。
“是。女人呐,年纪越大,情感阈值就越低,一点小事而已,这心里头就成天刮台风下暴雨的,控制不住情绪。小魏你甭管她,陪我喝两杯。”老教授今天装扮成老绅士,挺括的西服三件套穿得齐齐整整,花白的头发梳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精神矍铄,清瘦但硬朗。
魏燃觉着,傅老师哪天要是到了这般年纪,约莫就是他父亲现在这副模样。
岳父的酒,莫敢不从。魏燃下意识就要推茶换酒。
“爸,魏燃服用的药里含有安定成分,遵医嘱,得终身禁酒。”傅奕珩按住他,摆过自己的高脚杯,执起已开封的红酒酒瓶,“今天就我们父子俩喝。”
“也行。”老教授今日心情好,“好久没同你喝酒,我来检查检查,你这两年的酒量有没有长进。”
“应该不会让你失望。”傅奕珩抿着唇笑。
这几年借酒浇愁的机会太多,总有几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酒虫逮着空在肚里沸反盈天,让人防不胜防。
边吃着饭,那父子俩喝着小酒,从诗词歌赋谈到科学哲学,从墨菲定律谈到哥德巴赫猜想。秦芳菲自然什么也听不懂,打个哈欠,冲魏燃挤眼睛:“他们俩几年难得这么交一次心,小燃,托你的福。”
“是吗?”魏燃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奕珩跟伯父的关系很好。”
秦芳菲撇嘴,一根食指摇了摇,小声道:“父子一个德性,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说,又好面子,什么都得讲体面,两个骄傲的闷葫芦,平日里根本没什么好聊的。尤其阿珩出柜之后,这老头子表面上装的大度——毕竟文化程度摆在那儿嘛,还成天在我跟前说教呢,什么同性恋不是病,同性恋如今处境很艰难,当父母的不能理解孩子还有谁能理解?可到底还是膈应的,一个人生闷气,不乐意跟儿子亲近,也忌讳把这件事往外抖落。这不,也就前不久,我们那边的亲戚才刚刚知道阿珩原来不喜欢女的。”
其中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曲折过程。
魏燃扭头看向傅奕珩映着光辉的侧脸。
那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傅奕珩从而确认个人性取向,已经是魏茉莉死之后的事了,所以没机会经历向父母出柜这种想一想都令人头大的难事。他这会儿试着代入角色,魏茉莉现在要是还活着,得知他喜欢男人……唔,大概会气得跳脚,叉着腰,细脚伶仃地站在那脏污的地板上,捡一切用得上的污言秽语把他从头到脚辱骂一遍,然后,然后再冷着那张刻薄的脸,警告他千万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免得染上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哈哈。魏燃勾了勾唇角。
这段时间他在接受森田疗法,医生让他尽量不要刻意回避谈论或回忆某人,顺其自然,为所当为,感觉难以忍受就停下来,但下次依然要勇敢地重头来过,如此才能从根本上清理病灶,解除根本症结。
尝试的次数多了,魏茉莉的形象在脑海里重新鲜活起来。
相信假以时日,她终究也会和魏老太一样,成为一个没事可供回忆,在特殊的日子里可供吊唁的一位逝者,一位尽管给人带来许多创伤但也曾不遗余力尝试去爱人爱己的亲人。
“秦芳菲,我还没老到耳背,你说我坏话我可听得一清二楚。”老教授在与儿子争辩吃素是否健康的途中拨冗警告,“你不能为了跟孩子套近乎,牺牲了丈夫的面子。”
“这叫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秦芳菲开怀笑起来,将一碗木瓜炖雪蛤往魏燃面前推,“小燃,来,吃点甜的。”
“哎,好。”魏燃乖乖接过,舀了一勺。
“乖。”秦芳菲支颐觑着他,笑得和善,“今天吃了秦妈妈的这点甜啊,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啦,阿珩他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和他爸说,秦妈妈给你撑腰,好不好哇?”
那一口清甜的木瓜雪蛤在口中慢慢融化,滑进食道,把整个人都给甜得齁住了。他怔怔地瞧着秦芳菲,脑子跟被糖水糊了似的转不动,直到傅奕珩拿胳膊肘杵他:“还愣着?”
魏燃猛地反应过来,全程绷着的面皮总算松懈,嘴角一点一点上扬,绽放笑颜,嗓音前所未有的清脆:“好,妈!”
秦芳菲被这一声妈唤得浑身舒坦,矜持地点头受了。
心里可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原来白捡一个儿子,竟是这么奇妙的感受么?怪不得隔壁老张头捡条狗当儿子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实在是美得很,关键是,我这新儿子还这么一表人才,事业有成。比起狗,哼,那可强多了,改明儿得拉出去遛遛,炫耀一圈,不然白瞎了这么好的条件!
“我呢?”被人捷足先登,老教授老大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