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奕珩以为自己揣得很好,没想到还是漏了馅儿,眼神黯了黯:“没别的,就是自个儿那公寓太冷清,大冬天的,我怕把自己给冻病了。”
“稀奇。”老教授一直竖着耳朵听呢,从旁插一句,“这么些年,倒是没见你哪天一个人住着嫌冷清过。”
“是。”傅奕珩轻轻一哂,“我也觉得稀奇。”
“由奢入俭难呐。”老教授意味深长地道。
秦芳菲接收到老伴儿的言外之意,试探着开口:“珩啊,是不是跟那小孩儿又……”
“没呢妈,我俩……挺好。”
“挺好?”
“真挺好。”
傅奕珩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来:“他这会儿人在国外,回来了就带给你们见见。”
“哦,出国了啊,怪不得你蔫得跟剃了毛的猫似的。”秦芳菲紧绷的神态放松下来,“出国做什么去了?工作还是旅游啊……”
“看病。”傅奕珩说。
话音一落,二老的目光瞬间就化身聚光灯,咻地一转齐刷刷打在儿子脸上。傅老也不追剧了,转过身子,花白的眉毛皱起:“什么病国内治不了,得跑去国外去治?”
秦芳菲也吓得脸都变了色:“别,别是年纪轻轻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不是。他身体还成,比我还好些。”傅奕珩双臂交叠放在身前,压下心中的紧张和忐忑,冲秦芳菲挤挤眼睛,“妈,你帮我去楼下水果店挑点桃子吧,突然想着那个味儿,馋了。”
“大冬天的,哪有桃儿给你吃!难伺候的泼皮猴!”秦芳菲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明知是被支走的,也走得飞快,生怕不小心一耳朵听了些不该听的,难受。
门一撞上,客厅内的父子俩陷入沉默。电视剧里的爸爸这会儿正指着儿子鼻子痛骂: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让爸妈少操点心!
傅奕珩觉着这就是在骂他呢,耳尖发红,不由自主声气儿就弱了:“爸……”
老教授关了电视,从躺椅上站起身,晃悠去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罐银制的缸子,里面是他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喝的毛尖。
一套泡茶的程序缓慢走下来,傅奕珩在热气里问:“爸,我从小懂不懂事?”
“懂事。”傅老点头,“让往东不往西,让喝药不喝水,上学年年拿奖状,毕业后找工作,让当老师就当老师,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胡乱搞对象,都挺好。有时候我还想,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主见?”
傅奕珩:“当年出柜,不就挺有主见的么?”
“背后要没有人怂恿撺掇,你能有那想法?”
被拆穿,傅奕珩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照您这么说,我还真挺听话。”
“你不是听话,你是无所谓,懒得去计较。”老教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时候不愿意扑腾,是因为扑腾了也没用,身子骨弱,不想吃药你妈能放过你?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顺着。长大了呢,纯粹是没想法,人也现实,知道什么工作都是干一行爱一行,随便挑一个体面的就成。什么人生理想,追求抱负,对你来说,压根就没有这种东西。但你又不是完全得过且过的人,药太苦了可又不得不喝就多往里加糖,抽烟喝酒不好这口也不代表不会,表面上瞅着平静,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儿谁也摸不透。往前我就跟芳菲说,瞧着吧,哪天咱乖儿子要是突然干出什么惊天骇俗的事来,卯着劲跟咱对着干了,也别太惊讶,肯定是他找到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了,不争辩明白不罢休。”
傅奕珩无可无不可地保持着微笑,挽起袖子,净手温杯,给爸爸去沫添茶,仍是那副恭顺模样。
“现在这东西换成人,也是一样的。”老教授端坐在茶香四溢的客厅,鹤发宽袍,平眉冷眼,是他那些学生们眼中那个不怒自威的恩师。
“我不与您争辩。”傅奕珩跪坐在地板上,十指交叠,“我爱他,就像您爱妈妈,这件事没什么可辩的。”
傅老教授见惯了年轻人口头上的肺腑,常常嗤之以鼻,可轮到自家儿子在面前高调宣扬,还是有些动容的。许是傅奕珩从来没在家里如此张扬外露过私底下的情情爱爱,许是他以为自己这个儿子向来冷静自持兼脸皮薄,说不出那些个肉麻话来。总之,他撅了撅嘴,没做任何评价。
“少打感情牌。”他问出最关心的,“那孩子到底生了什么不得了的病?”
空气凝滞了近一分钟。
傅奕珩抿了口茶,唇齿生香:“心理上的毛病。”
本来以为说出来会很难,可真正一咬牙一跺脚说出口,也就一两秒的功夫。就这一两秒,心上压着的千斤巨石倏地就碎了。至此才恍然,原来病耻感不止会困扰病患本人,也会困扰病患家属,这种困扰是实打实的,不然他也不会磨磨蹭蹭到今天。
再往深了挖掘,为什么说不出口?真相是残酷的。他怕说出来爸妈会瞧不起魏燃,怕爸妈跟其他人一样带着有色眼镜看魏燃,可这股担忧归根结底,却是他本人放不开。
“你千挑万选最后挑了个精神上不健全的?”
他其实是害怕受到这种难堪的诘问。
这就是书上说的病耻感。人不会因为得了胃病心脏病高血压而感到可耻,但会因为得了精神疾病而感到可耻,傅奕珩呼了一口气,往前他说得好听,原来心里到底还是介意的。
为此,他坐立不安起来,深深地感到羞愧。
“心理上的?”老教授何等精明的人,一点就透,脸上难掩讶异,“是你何伯伯那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