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里原本甄满的茶水此刻尽数倾泻在桌对面的客人脸上,这杯水泼得很有技术含量,快准狠,浇得对方措手不及,途中还殃及无辜,把魏燃给拉下了水。
魏燃抹抹脸,动作僵硬地将餐盘放下,从缝隙里推进去,麻木地心想:两个男人……闹分手?
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被泼水的那人绷紧的侧脸,还是个熟人——方才厕所偶遇的傅老师。
魏燃略有兴致地挑眉,只见一股水流飘着茶香,自傅奕珩的额发淌下,被俊秀高挺的鼻梁分开,由鼻翼流经抿成直线的嘴唇,往下洇湿米色的毛衣半高领。相较于对方气急败坏双眼喷火的暴走状态,他异常的冷静自持,眯着眼垂着睫毛,仿佛被冰冻的木偶,连个表情都欠奉。
这表明他提出分手前就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果,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信念坚定且决绝。
魏燃退出去,但没有完全阖上门。
教室里,最后排的少年跟左邻右舍八卦完,思来想去,熊熊燃烧的求知之魂蠢蠢欲动,终于忍不住了,顶风作案,掏手机发来消息:“不是,老傅晚自习都不盯,原来是跑去吃饭了?”
“我们班女生问他跟谁吃的饭,高档日料啊,随便点点东西都上千,这么舍得下血本儿,约会呢吧?”
“我去,真鸡儿好奇,谁有这么大魅力,能让爱岗敬业的傅老师丢下一众渴望知识、嗷嗷待哺的高三学子义无反顾地奔赴她的怀抱?”
“哥,求你了,帮我去瞅瞅呗?”
哐哐哐发完消息,他抖着腿啃着手指甲焦心等待。
过了起码能有十分钟,他的好兄弟总算回了消息,特他妈玄幻的一句话:她不是她,你们的傅老师也不是你们以为的傅老师。
刘颖超扯嘴角:……哥你装逼累不累?
……
“我累了。咱们年纪也不小了,好聚好散,放过彼此。”
傅奕珩拿起店里消过毒的净手毛巾,囫囵将脸上的茶水擦了擦,叠好,又放进青花瓷碟,明明是再狼狈窘迫不过的处境,行为举止却依旧慢条斯理,优雅从容,好像只是从浴室洗了个脸出来。
他把毛衣衣袖往上拉了拉,露出白皙劲瘦的小臂,常年举着手书写黑板字,别的地方不提,手臂算是得到了充分有效的锻炼,一层薄削分明的肌肉附着在骨骼上,手腕处爬着几条蜿蜒曲折的青蓝色静脉血管,宛如起伏的山脉,蕴藏着轻易不显于人前的力量。魏燃像是被烫了一下,移开目光,注意到那只分外显眼的喉结紧贴着濡湿的衣领上下耸动。
“金宸,别耍小孩子脾气。”傅奕珩语气温柔。
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金宸哪根敏感的神经,他冷哼:“拜托,我他娘的只比你小三岁!成天把我当孩子哄,我看你给一帮小屁孩当班主任当疯球了吧?我一下飞机,马不停蹄,行李都没放下就满心欢喜地赶过来见你,你居然第一句话就跟我提分手?你怎么有脸跟我提分手?当初是谁先招惹的谁?”
被唤作金宸的男子很纤瘦,衣着打扮时髦新潮,富有活力,他长了一张娃娃脸,此刻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指责和泪水,贝齿轻咬绯红饱满的唇,弧度下垂,眼眶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盯着傅奕珩一眨不眨。
又来了,又是这招杀手锏。傅奕珩头疼。
放在以前,只要他摆出这副泪盈于睫的作态,傅奕珩就会立马投降认错,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爱哭鬼,无论男女。在傅老师从小到大接受的家庭教育里,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果一个大男人哭了,那必定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既然人家都那么委屈了,怎么能继续雪上加霜?
金宸显然很懂得如何拿捏对象的弱点,次次以柔弱的泪水相要挟,屡试不爽,但这回,这招似乎不那么管用了。
“我在洛杉矶有个老朋友,因为他不常回国,所以我没带你见过。”傅奕珩不去看他的脸,因为饿着肚子,甚至还有胃口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希鲮鱼籽,蘸了芥末放进口中慢慢儿咀嚼,“他跟我一样,也是个穷教书的。”
金宸扑扇了两下眼睛,本就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泪珠无声滚落,他蠕动嘴唇,内心划过糟糕的预感,想问什么,话音却哽在喉咙被瞬间煞白的脸色逼了回去。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这么巧……他心存侥幸,闭了闭眼,滚落的泪水更多了,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因为悔恨。
“我一直都夸你很聪明,看你脸色,应该是猜到了。没错,他跟你同校。”傅奕珩觑着他,黑色的眼珠深不见底,里面没有半点温度,“点到为止,我想我们确实不合适,再耗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你说呢?”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金宸呆呆地张着嘴,半晌也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从来没想过他在洛杉矶的那笔风流账有一天会捅到傅奕珩那里去,他想都不敢想,明明,明明已经再小心不过……
“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就……”
“你,你听我解释!”金宸不死心,竭力挽回,泼人一脸水的嚣张气焰早就消弭无形,连说话也磕磕绊绊,“你知道的,国外都很开放,很多这样那样各种名头的派对,大家放开了喝酒难免,难免……”
说到这里,金宸像是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得低低的,双颊连着脖子红得滴血,他不安地嗫嚅:“可我从始至终,爱的都是你,我的心里只有你,其他的都是玩玩的,我从来没当过真。奕珩,你,你要相信我。”
他卑微地把心剖开,颤抖着想去拉那只放在桌面上的手,手的主人却发出一声嗤笑,轻蔑讽刺的意味浓重。他顿住,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缓慢擦嘴的傅奕珩,眼里一下子涌出疯狂的恨意,声音冷下来:“你笑什么?”
“抱歉,惹你生气了?”傅奕珩清了清嗓子,笑意未散,“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别多想。”
“我爱你,你觉得好笑?”金宸的面孔开始扭曲。
“恕我直言,是的。”傅奕珩敛了笑,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