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仪微微笑着,伸手往贴身的荷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来,道:“要不是它保佑,也许我就回不来了。”又微微欠身,低眉道:“多谢公主。”
尉迟眠看过去,却是那道符纸,哑然半晌,慢慢地把一张脸涨红了,哼了一声,道:“我做这些,不是希望你好,只是我大仇未报,你不能死,我先要通过你去诛杀你们皇宫里的那些人,然后再杀你。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谢仪微微一笑:“我愿意死在你手上。”
尉迟眠一时又被她堵得没话可说,也就默住了,转身欲走。谢仪在她身后道:“公主要报仇的话你知我知便可,无需挂在唇边,须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尉迟眠也不答话,一径走了。
谢仪病好,最庆贺的是宫里那位。
皇帝赏了许多名贵药材下来,别的还犹可,那支人形带叶参据说是太子弱冠之礼时,两广总督进献给东宫的。打这日起,尉迟眠也便零零碎碎听丫头们又将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说。原来那太子爷一心想求娶谢仪,他十六岁,谢仪十二岁时,太子爷就向谢家的长辈提亲。也就是那一年,谢仪女扮男装,混进父亲的军营,在攻先齐一役中立下奇功,皇帝大加赞赏,免去了她以女儿身充军这扰乱军纪之罪,还封了她一个小小的百户长,从此谢仪就正式过了明路,开始传奇生涯,也扭转了大兴女子不得建功立业的局面。银珠啐了一口瓜子皮儿,笑得唇畔两个小酒窝:“人人都说太子爷知道了咱们大人厉害,再不敢娶这样一个武艺高出自己十倍的人做枕边人,依我看,他还是不死心哩,不然东宫为何只有侧妃,正太子妃的位子一直虚悬着?再有,那么贵重的人参,这么粗,跟小孩子手臂似的,舍得给外人?”
翠珠瞪着她:“瞎混说。太子和大人,是你我这样的人能议论的么?”
尉迟眠默默地盯着书,心思却也有一两分在耳朵上,翠珠语音刚落,她便听见熟悉的咳嗽声。婢女们都纷纷起身,慌忙行礼,齐刷刷地喊:“大人。”
谢仪双手背在身后,拿着个什么物事,朝廊上一溜人道:“都说什么好的?笑的这样,也说与我听听。”
以前的大人不苟言笑,自打上回病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人便和悦了许多,偶尔也肯这样开金口与她们谈笑一两句。银珠便笑嘻嘻地答道:“并没有什么。”
谢仪便看向尉迟眠,对她道:“在看书?”
这事明摆着,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她看书呢,偏问出来,那就是她要向尉迟眠搭讪罢了。
尉迟眠轻微一点头:“释闷而已。”说着将手上的一卷书往袖内藏了藏,脸上微微有点发热。
她看的这本,是谢仪书架最底下压着的,她一时好奇翻了出来,读去竟是一女儿国的故事,那一国里只有女人,女人与女人结婚成亲,笔者批道虽有外人言其乃假凤虚凰,个中的缠绵缱绻,你侬我侬,却是世间的情爱里,最销魂蚀骨的一种。
尉迟眠忆起这些词句,脸上红得越来越厉害,她想谢仪怎么会藏着这种书?是什么意思呢?这样想着,再抬头去看谢仪,眸子便比平时热了几分。
谢仪也正好在看着她,此时接住了她的目光,脸上便多了几分玩味,似笑非笑起来。
不知周遭的侍女是否察觉到她俩的异样,都慢慢地退了开去,先时热闹非凡的廊下只余她们二人相对。尉迟眠扶着胸口,没话找话地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谢仪沉吟了会儿,不愿瞒她,还是缓缓将那明黄色的圣旨递与她瞧。
尉迟眠不知为何心里先想的是,难道是要给谢仪指婚?接到手里来看了,却原来只是端午佳节,让谢仪进宫赴宴。
尉迟眠心内原本的遐思和一丝丝难言的惆怅都在瞬间消失殆尽。她的脸迅速地冷了下来。
谢仪进宫时是乘车的,就着月光在宫门处下车时,见到赶车人跳下车辕跟了上来,不由便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心内却隐隐吃了一惊。
尉迟眠身上穿件青袍子,人倒也机警,手内刷拉变出一件银白的披风来,笑盈盈地给谢仪披在肩上,“夜风还是有些凉,大人大病初愈,可当心些。”
第90章古风番外4
尉迟眠所为何来,再清楚明白不过,她相信这个目的也瞒不过谢仪那双眼睛。她原本想着,谢仪对她们兴朝的皇帝忠肝义胆,也许立马就要赶她回去也未可知。但是并没有,谢仪定定地望着她,仿佛凝固的石像,然而当守宫门的侍卫上来叩首相问,谢仪却道:“无事。只是我随侍的人几时变得这样俊俏,我竟不知,一时间看住了。”她一双清灵的眸子看着尉迟眠,殊无半点笑意,唇角却是噙着个浅笑。
侍卫沉着脸看一眼尉迟眠,抱拳回禀道:“大人的这一个跟班,我等也眼生得很,是比先前的都要俊些。”
谢仪淡淡笑道:“这是我新近雇的,所以你没见过。”说罢,施施然进了宫门。尉迟眠紧跟上去。宴席上,谢仪始终没与她说过一句话,亦没给过她一个眼色,只管与席间的列位皇亲贵胄应对自如,饮酒谈笑。
尉迟眠站在她身后。照理,臣子的随从要眼观鼻鼻观口,不得随意窥视尊上。尉迟眠身在番邦,对于中原礼节究竟是道听途说,本身并没有那么多忌讳,她的目光徐徐将在座的那几位举止骄奢的皇子都扫过一遍,最后眼神悄悄落在正殿最上首的位置。
悦耳的丝竹声里,体态妖娆的美人正做折袖舞。
皇帝不期然见谢仪身后一个娇怯怯的美人,虽然穿着男装,一望而知是个眉目清亮俊美无俦的女子,饮了几杯酒,一时兴起,也顾不得皇后在侧,因对谢仪笑道:“谢爱卿今日带的这一随侍,朕瞧着可动人得紧哪。”
尉迟眠陡然紧张起来,浑身的汗毛都炸起。
谢仪还不及答言,左斜上角的二皇子便代答道:“父皇,这就是咱们谢大将军问父皇讨的那个赏赐。讨了去,宝贝似的拴在身边,来宫内赴宴都不舍得留在家中片刻。”
他这一注解,没有注意到她的人也都纷纷朝她看过来,尤其那些后妃们,都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若现下还只是审视,接下来皇帝的一句话却让那审视都化作了利箭,扑簌簌地一支接一支射在尉迟眠身上。皇帝道:“哦?朕当日不及见这位亓兰国的公主一面,让咱们谢爱卿如此惦记,想必是有你的过人之处,走上前来,让朕瞧瞧。”说着,举手罢了丝竹。
听见“亓兰”二字,尉迟眠心中本来刺了一下,此时见皇帝传召,便又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从谢仪身后绕出来,不卑不亢地走至皇帝跟前。每走一步,她四肢的凉意就更深一分。她今日只是来投石问路,却没想到自己的机会来得如此迅速。她接近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竟然这么容易!离皇帝越来越近的时候,她颤抖着算计与他之间的距离,五步,四步,三步,好了,站在这里,袖子里藏的袖箭也足够将他射出好几个窟窿了。她也就站定了,一双眸子不带任何表情地凝视着他。
皇帝觑着她,心里也嘀咕上来,这样的姿容,却被谢仪一介女流要了去,藏在那府中放到红颜老去,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不知眼前的佳人正浑身冒冷汗,她手里的袖箭蠢蠢欲动,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却忽然顿住了,她的箭发不出去。为了谁?为谢仪。她在此地诛杀了这贪婪的狗皇帝,她不过即时自刎罢了,一了百了。然则谢仪怎么办?她带进来的人成了刺客,她脱得了干系么?天家恩威难测,翻脸无情也是常事。谢仪只怕要被诛九族。其实这样正好一石二鸟,既杀了狗皇帝这个始作俑者,又灭了谢仪这个带兵的人。可是她的手却簌簌地抖得厉害,无论如何不能抬起来射出那责无旁贷的一箭。如果左手委实抬不起来,那么右边袖子里藏的短剑也不妨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