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垂袖站在屋中央,面前是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镜,里面映出他落魄的身影。他还看到镜子前的地上有一团被揉乱的衣裳,画眉黄莺正飞上枝头,百花正灼灼盛开。
他捡起那件圆领袍子,拍了拍灰尘,注视着领口一簇兰草,不知是哭是笑。半晌,他把脸埋进衣裳中,浓烈的檀香涌进他的脑海,烈得他眼泪似黄河决堤。
老管家追着丞相过来,他此时站在了门外,不敢再上前了。他看到平时威风八面气势涛天的丞相,竟会在这样的雨夜里,抱着一件衣服泪流满面。屋外黑,屋里更黑,孤独如山,负重前行。
“他去哪了?”丞相问将军府的管家。
“老奴不知,将军下午回来时脸色不好,一会儿工夫之后又出去了。”老管家惶恐回答。
丞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他拎着衣服,垂眸抿唇,神色看不出悲喜,绕过管家到外面去了。管家刚想给丞相送伞去,走到门前,却发现丞相早已不见人影了。
雨还在下,丞相穿行在雨幕中,衣服浸透之后沉甸甸的,一股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翁渭侨——!”
丞相没有哪次在这样一座寂静的城市中撕心裂肺地呼喊一个人的名字,他渴望在转角的地方看到有人策马而来,又或者有人站在背后,对他说:“相爷,我在这里。”
“翁渭侨——”
丞相去了花楼,楼里人潮涌动,朝歌夜弦;他去了烟柳成阵的河畔,再次走过那座石桥;他去了北方的城门,门楼飞檐似鹰隼。
所有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但还是没有找到他。丞相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四下皆是铜墙铁壁般的雨水,帝都像是个巨大的囚笼,他在里面横冲直撞,撞得头破血流。
这才是他晏翎,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拖着步子走回将军府,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把他的身子碾碎成齑粉,他抬头看了将军的匾额很久,然后在门前坐下。他没敲门,他就这样坐在门前,靠着莲花石柱,听大雨冲刷门前的石狮。
将军总会回来的,他就这样等着他回来。丞相抱住膝盖,身上尽是雨水,冻得他打抖。怀里那件圆领袍子散发着古朴的檀香,悠远难详。
城外,雨中的山头似熟睡的猛兽,纵横交错的原野一望无际,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桂花香。
有人策马在城外的道路上狂奔,黑色的骏马跑起来像一阵飓风。道路两旁长着萋萋的芳草,茂盛离离,绿杨芳草长亭路,无情不似多情苦。
将军没戴斗笠,没穿罩袍,就这样骑着一匹马,勒着马缰,在空旷的原野上驰骋。雨水迎面打在他脸上,蒙住他的眼睛,眼前的景象全都模糊起来。
耳畔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嘈杂的雨声,他拼命地骑马奔跑,仿佛在逃亡,要把自己的过往抛弃在脑后。将军喘不过气,愤怒之余,就是海一般的悲伤,跋涉千里,却无人等他回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山路已经到了尽头。将军猛地勒马,站在山崖顶端眺望远方,平原浩荡,川河烟渺,山水路迢。再往北就是北疆了,有无垠的旷野,还有触手可及的漫天的星辰。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将军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志向,要做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
真怀念那些在北疆的日子,躺在山坡上看星星,轻轻哼着孤单的小调,没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来去如风,自由自在。
生命本该如此轻盈,那又是什么让自己陷于泥淖?
将军猛然回头,透过林木俯瞰到雨中的帝都,原本千灯重楼,现在却只剩下巍峨的黑影。帝都方方正正,龙首龟背,一看就是天家的福相,有万寿无疆之感。
“下回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点上满城的灯火。”
“你跟着我,必定是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有什么好的,将军跨上马背,转头下山,不如似蝼蚁短命,不知春秋,一生只够爱一人。
后半夜,将近黎明,更夫的梆子声越来越远了,下了一夜的大雨这时候也消减下去,将军府的墙头开着蓝色的花,积水混合着花瓣从街边流过。
墙体微微向内凹陷,像涟漪似的,空气中出现淡淡的波纹。而后从墙里穿出来一人,身穿蓑衣,头戴黑纱斗笠,腰间绑着长剑还有一个酒囊,里面装着一大半的桃花酒。,此人身上还带着桃花酒的香气。
锦衣在将军府里候了半夜,就等着刺杀将军。这是他接下崔秉笔的任务之后的当天晚上,锦衣之前接的是丞相的任务,所以对将军府甚是熟悉,哪里可以隐蔽哪里易守难攻他比自己的手掌还清楚。
若不是那幅春风上国图,锦衣并不屑于这么着急地就去做任务。但毕竟拿了人家那么多钱财,办事效率高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出师不利,心急吃不到热豆腐,今夜一直没见着将军人影,徒劳而归。
眼看就要黎明了,锦衣夜行,不喜欢白天杀人,遂他略有些不耐烦,拂去身上的雨水和草叶,穿过将军府的墙壁准备离开。
锦衣左右看看,夜晚还没有完全散去,巷子里静得看不见个鬼影,他松口气,按着腰间的长剑要转过垣墙。却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紧接着一匹黑色骏马停在了将军府门前。锦衣一惊,忙侧身靠回去,贴在墙上听动静。
将军在城外狂奔了一夜,浑身湿透,但他却觉得轻松起来。悲伤如决堤的黄河水,来势汹汹却很快就消散下去,万籁俱寂,自然的宏大和苍凉扑面而来,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
走上台阶,却见门前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丞相等了大半夜,酒劲还没过去,又受了冻,头疼得要命,最后竟昏沉着睡了过去。
将军正想走过去看看,却闻到老大一股酒香味,是泸州老窖的味道。这不就是晏翎么,将军想,他在我门前坐着干什么?捅我一刀现在又想来求我原谅?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这是把他翁渭侨当什么了?以为装个可怜,假巴意思来找找他,就万事大吉了?将军再美,说话再温柔,可终究还是世家之后,又是从战场上走下的人啊。
罢了,生命本该轻盈,没什么放不下的。既然他早与佳人同心连理,自己又何必情衷错付,从此便作陌路相识,余生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