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弦外之音被语气中对吃的渴望埋没了,赵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于是就没接,拿布巾给刘符擦了擦手,发现擦不掉,又用力搓了搓。
“王上,左将军求见!”
刘符挥开赵多,抽回被搓得又红又紫的手,“景儿回来了?让他进来。”
“哥!”刘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来得及答应,刘景已扑到他面前,在他身上上下一通乱摸,“你怎么样?病得重不重?”
他看着刘符紫得发黑的嘴,眼圈一下子红了,刘符忙把案上的小盘子递给他,“来,景儿,吃点桑葚压压惊。”
“啊?”刘景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刘符朝他呲了呲牙,“我的牙是不是也紫了?这玩意好吃是好吃,就是掉色掉得太厉害……”
刘景没接桑葚,“哥,你没病?”
刘符擦了擦嘴,又漱了漱口,“之前病了一阵,现在差不多全好了。”
“那你怎么这么久都不上朝?外面都传言说你……”
“说我要不行了?”刘符问:“还听说什么没有?”
刘景摇摇头,“我出发之前,荆州城里已经有些人心惶惶了,许多人明里暗里向我打听消息。”
“嗯,还是消息不够灵通。”刘符站起身,“山东异动,没听说么?”
“异动?”刘景一惊,“派人去过了么?若安抚不当,恐怕要生乱子。”
“派是派人去了,却不是去安抚的。周发心怀异志,闻我病重,必不自安,旬日之内必有消息,我已令秦敬仁潜调军马,只等耐不住性子的鱼儿跃出水面,好一网打尽。”
“可周发现在不在长安么?如何联络旧部?”
刘符冷笑摇头,“这位老齐王可是手眼通天,你就瞧好吧。”
“原来你是装病,也不提前打声招呼给我,害我白担心那么久,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刘景想了想,“召我回来不会只是为了装得像一点吧?”
刘符歉疚地把桑葚塞进他怀里,然后拍拍他肩膀,“毕竟我若病重,于情于理也该召你回京,露了破绽,鱼儿就不上钩了。这些日子你先别出宫,就在宫中陪我,等叛乱平定再回荆州。”
刘景气咻咻地坐下,“这肯定是陈潜给你出的馊主意……真不知道怎么过丞相这关的。”
刘符笑着坐在他旁边,“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况且景桓本来早有除掉周发之意。”
过了一会儿,刘景忽然道:“王兄,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但一直不敢。”
刘符听他称呼都变了,不禁好笑,挥手屏去了旁人,“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你我兄弟二人,有话但说无妨。”
刘景正色,“王兄是否对丞相有所猜忌?”
刘符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见我对每日经丞相之手的政务做了限制,于是便以为我是打着爱护他身体的幌子,暗地里削他的权。”
刘景看着他,犹豫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嗯……不只是你,我看许多人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他们不会和我说罢了。日后我被写进史书里的时候,恐怕也少不了这一笔。”刘符说完,忽然一笑,“景儿啊,你却不知,我这么做,非但不是因为猜忌他,反而是因为信任他。”
“这些年来,王景桓在我大雍自来是一人之下,称他句权倾朝野,不为过吧?”见刘景点头,他又接着道:“我敢放权于他,自己从容于上,便是因为我知道,王景桓必不负我——但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敢这么信任他?”
“王兄曾将丞相比作‘吾之孔明’,想来是将他看作是诸葛武侯一般的人物,若是有人说诸葛武侯包藏祸心,王兄肯定第一个不答应,那张元就是前车之鉴。”
刘符被他提起自己的光辉历史,偏头咳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也礼尚往来地道:“你说的不错,却没说到点子上,我怎么不把咱们的陈潜陈尚书比作我的‘孔明’呢?”
刘景闻言,当真露出嫌恶的表情,“那是因为丞相为我大雍鞠躬尽瘁,心无二虑——陈尚书恐怕还差了一些吧。”
“鞠躬尽瘁?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坐上我这个位置,要听其言而观其行,可单单观其行还不够。鞠躬尽瘁是‘行’,矫饰伪行也是‘行’,如何分辨?”
刘景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片刻之后,闷声道:“这么说来,王兄不还是猜忌丞相么!”
“罢了,不难为你了。”刘符忽然神色一整,“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得让它从你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里掉出来,砸在地上摔碎了,碎得一点不剩,我才能说与你听。”
刘景抿起嘴,准备听一段宫廷秘辛,跃跃欲试地点了点头。
“自古权臣可以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也可以清廉俭朴、家无余财;可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可以韬光养晦、隐忍不发,总之各有各的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权臣必要结党!必要盘根错节以图自固、党同伐异以求自安。”
“党从何来?一是亲族,二是故吏,三是同道。丞相孤身事国,无有亲族,可暂且不表。门生故吏如何结为朋党?一是放权,二是施惠,三是恩护。王景桓任事多年,若是放权于下,任门徒属吏便宜行事,得掌事权,对其多加照拂、提携,若有人犯错,再为其稍加遮掩,谁人能不对他感激涕零,引为‘恩相’?至于同道,我替你做一件事,再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你我二人在朝堂之上相视一笑,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朋党结成,便是朝廷中的又一个小朝廷,众人皆唯其马首是瞻,待到时机成熟,或是登高一呼、或是黄袍加身,何愁大事不成!”
他话音一转,“可这些王景桓偏偏一样儿都没做过,他事无巨细,样样都要亲自过手,属吏没有半点私权,只是照章办事,这么多年,他从没破格提拔过一人,也从不替人说情,重臣之中,只与褚于渊算是有些交情,可褚最是刚正,襄阳陷落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弹劾他的便是褚于渊。若是他人为相十年,不说是尾大不掉,也早已是盘根错节,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让人等闲不敢下手,可他却还孤孤零零、干干净净。我今天罢了他的相,明天朝臣找我吵一顿,后天再吵一顿,一月之后,声音就小了;半年、一年、五年之后,可能就无人再提此事。罢免了他,确实能翻出些水花,可只是声音响罢了,于我全无一丝威胁,所以我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于他,危急之时连军权都敢交到他手上——你也知道,给他军权,他可是不需朋党就能拿捏我的性命了。”
刘景微微张着嘴,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哥,可是我……我从前一直以为你信任丞相,就是因为……因为信任他,没想到你竟想了这么多。”